因为褚向要出使, 所以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个官职, 除此之外,还要和相关的官员学习北方的人文情况、各种礼仪,还要附带着了解朝廷这次出使的意义。
因为种种原因,褚向再住在国子学里明显不再方便,学中便让他回家里去住。褚家虽然破败,但还在内城, 起早去点卯并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但徐之敬等人就没那么容易出门了, 他们又等了三天,等到休沐, 才跟着褚向一起到了褚家。
褚家之前身为后族,自然占有内城最好的一片建筑,而且这片宅院还是朝中所赐, 没花一分钱。
改朝换代后, 褚家随之没落,但毕竟还有这身为士人的尊严, 即便这位家中子弟势必再无再起的可能, 却没有人仗着家族的名义去抢占这座院子。
可这么小的孩子, 家中又没主事之人, 被下面的奴仆偷偷拿去什么东西变卖却是常事,而且他们偷完了东西之后,往往就拿这些钱想尽办法为自己赎身,或者干脆逃窜到别的大家去做荫户,褚向那时候还小, 对此毫无办法,诺大的宅院也就这么凋零了下来。
这种情况自褚向的姑姑隐居在这里以后得到了好转,无论如何,曾经管理过整座宫廷的皇后管理一个废宅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只是那时候奴仆已经没了太多,能动用的人太少,家中的家产也大多充了公无以为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褚皇后也只能选择封了大部分的院落,仅使用其中几个院子。
所以,当褚向带着他们从偏门进入褚家时,面上是真的有窘迫之色。
“家里人少,所以有些简陋……”
“谁没逛过大宅子怎么的?别磨磨唧唧了,你不是来让徐之敬给你姑姑看病的吗,又不是来你家逛宅子的!”
傅歧抢先开了口。
他性子直率,咋咋呼呼之下倒让褚向放松了不少。
“是,请进。”
褚向好歹是世家子,家中的忠仆还有几个,一回家立刻有人前来迎接。褚向也知道家里其他地方没什么好看的,直接带着他们往主院走:
“我住在我父母曾经住着的院子,那里一切都还齐备。原本也曾想请姑姑住主院,但我姑姑说,这是她兄弟的家,却不是她的,所以辞而不受。你们先去我住的地方稍作歇息,等会儿我带徐兄去见我姑母。”
站在徐之敬身边的马文才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她曾是一国之母,她的家,自然就是现在的宫城。
如果真是随遇而安之人,隐居在侄子的家里,侄子又父母双亡孤苦可欺,为了替侄子撑起门面,当然是住在主院里,以免家中觉得没有大人。
可她选择了住在客院里。
是因为宫城已经回不去了,所以索性将自己当做寄居在外的客人吗?
马文才原本以为能培养出褚向这种双面性格的褚皇后,应该是隐忍又狡猾的女子,现在看看,她的性格倒出人意料的刚烈。
也难怪皇帝不肯放松对褚家的戒备,如果高抬贵手绕下的败军之将都是这样的脾气,万一培养出个立誓复仇的也不稀奇。
只是未免……
太不智了点。
从褚向口中窥见到一鳞半爪的东西,已经足够让马文才诧异了。
待他将几个友人安置在自己的小院里,自己领着徐之敬离开小院子后,傅歧才敢感慨着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原本以为褚家至少还会留个面子,现在看着,简直是欺负人。”
傅歧看着案上的盛器。
“这玩意儿我娘绝对不会让下人拿出来待客的!”
几个盛水的陶杯已经有些年头了,杯口隐隐发白,无釉无彩。
现在虽然还没有瓷器,但也有了上彩的技术,但凡富足人家,都已经用上了这种新鲜事物,像这样古朴的杯子,喜爱其质朴自用的有之,拿来待客却显得太穷酸了。
褚向那位姑姑,也不像是对他的生活有多上心呐。
马文才担心隔墙有耳,并没有将这样的话诉诸于口,可在心中却未免腹诽。
非但如此,屋子里的用具器物都不像是少年人用的,非但形制老派,颜色也老气的可以,偶尔有两三个摆设看着可爱,却一看就是闺阁之物,怕是褚向思念母亲,拿来睹物思人的。
这种主母的嫁妆,若没有娘家退还也没有女儿继承,都是锁起来等日后褚向娶妻时作为聘礼,即使是褚向也不能任意拿出来取用。
他们本来还约了孔笙,但孔笙毕竟不似他们,自从知道皇帝对褚向的态度后,和褚向也刻意拉开了点距离,褚向不愿为难他,就不勉强。
他们虽然是来赴宴的,但看着褚家这样萧条的样子,心中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心情也好不到哪里。
哪怕马文才知道褚向这人并不单纯,也许有更大的图谋,可看着一个好好的贵公子日子过成这样,难免想到了过去落魄过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再怎么抑郁不平,至少还有父母照顾着,没曾穷困潦倒。
另一头,褚向领着徐之敬到了姑母的住处外,有些抱歉地提前说着:“我的姑母早点受了些苦,行动不便,眼睛也有疾,是以这几年脾气有些古怪,请你不要怪罪。”
徐之敬见多了因为缠绵病塌而脾气古怪的病人,也只是笑笑,表示知道了。
“谁在外面?是褚向吗?”
还未等两人推门,屋子里已经有人哑着嗓子先问起来。
这种粗粝的声音让徐之敬一愣,这种声音不像是人自然苍老后的声音,倒像是用多了嗓子后受到的损伤。
“是我,姑母,我带了朋友来看你。”
褚向深吸口气,率先打开了门。
门后站着两个年过中旬的女侍,领了褚向进去。
这二人神情就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塑像,见他进来也只是欠欠身,褚向似是很尊敬他们,还微微避让开。
屋子门窗紧闭,光线暗淡,还熏着味道冷甜的熏香,应该还是褚皇后自己调制的,熏香中放了好几种安神的药材。
“这香不错。”
徐之敬家学渊源,一进门就点了点头,夸赞这熏香,“现在会以药入香的人家已经不多了。”
“谬赞了。”
徐之敬的称赞让褚皇后心情好了不少,待看着他一身庶人穿着的布衣布巾,眉头不由得一皱,而后又了然地舒展开来。
“这位就是侄儿你在书信里说起的徐之敬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见褚皇后没有对他带人回家有什么异色,褚向才算是松了口气,大致说了下自己的想法,又请徐之敬给他看脉。
“以前给老身看平安脉的便是你的祖父,想不到时隔多年,我还能被他的孙子看诊。”
褚皇后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从善如流地伸出了双手。
“请吧。”
徐之敬恭恭敬敬地看过了双手的脉相,看了褚皇后的舌苔和眼底,说了声“得罪后”又看了褚皇后的膝盖和小腿血脉,这才做完了所有的检查。
做完所有的检查以后,徐之敬没敢说话。
“好了,老身知道了。劳烦你这小友了,褚向,送人家出去吧,别为难人家了。”
褚皇后含笑看着徐之敬。
“还请你原谅我这侄儿的鲁莽,他只是太担心老身了。”
到了这时候,徐之敬才是真的佩服这位前朝的皇后,斟酌着说:“夫人早些年身体的底蕴不错,所以才能坚持这么多年。但您双腿被钝器击打断裂过,又没得到好的恢复,所以这么多年来疏于活动气血不足,加之睡眠又不好徒耗精/血,这些都让你如今的身体雪上加霜。”
他说:“小子敢问一句,这毒,已经中了有十余年了吧?”
没错,褚皇后身体不好,并不是因为得了什么病,而是因为曾中过毒。
这毒没要了她的命,却摧垮了她的身体,让她没有办法像常人一样的生活。
“所以已经是老毛病了。”
褚皇后语气温和,“既然已经无药可治,我才说褚向是为难你啊。”
“去除余毒不难,但这药属虎狼之药,若是刚刚下毒时就去除,倒无大碍。可现在这毒在您身体里已经存在多年,早就已经毁了您的身体,若要解毒,倒无异于害您。”
徐之敬顿了顿,又说:“倒是您的风湿和腿疾,还有失眠的情况,小子倒能调理调理。待您的身体养好了……”
恐怕能多活几年。
这话他不愿意说,但大家都能意会。
当年褚皇后还是皇后,能够中毒,一定和某个阴谋有关,而她似乎已经对此看淡了,说明下毒之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她根本无力对抗之人。
无论如何,这种事说出去,都会生出许多无端揣测。
褚向将褚皇后身上最大的秘密展示给徐之敬看,说明他对徐之敬十分信任,褚皇后也知道这原因,所以放任地让徐之敬看诊。
可徐之敬知道,自己恐怕要辜负了好友的这一番期待。
褚向也并不认为徐之敬能去除余毒,能调理好一点已经是万幸,当下兴高采烈的让徐之敬留下方子,又趁着姑母对徐之敬不怎么排斥,提出每隔一段时间让徐之敬上门为她看诊的请求。
“这些再说吧,你先让崔婆婆送徐之敬出去……”
褚皇后没有接褚向的话茬,“你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她对着徐之敬微微颔首:“我这侄儿太担心我的身体,让你笑话了。我听说今日府上安排了宴席,想来你们是想来同乐的,别让老身坏了兴致,就让府里的下人带你们四处逛逛吧。”
“这里的园子虽然荒废了,但还有些景能瞧瞧。”
话说到这里,徐之敬自然听出了送客之意,当即收拾起东西,随着那姓崔的女侍出去。
临出门前,徐之敬担忧地看了眼屋内。
昏暗的屋子里,褚向跪坐在褚皇后的榻前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待徐之敬已经离开,卧榻上的褚皇后看了褚向一眼,没有说话。
褚向跪坐着的身体一僵,渐渐变成了跪着。
“你的‘朋友’们还等着你赴宴,就不掌嘴了。鞭子在那,你自己动手。”
她指了指墙上。
褚向脸色一白,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根细长光滑的长鞭,脱下了外袍,仅着中衣,狠狠地抽向自己的后背。
啪,啪,啪几声过后,褚皇后让他住了手,厉喝道:“你让徐之敬来看我,让我觉得我还能多活几年,就可以放你走了是不是?你翅膀长硬了,想要去投奔你舅舅……”
“我告诉你,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