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虽然读的是四书五经, 学的是经史文章, 可本质上还是个理科生。
但凡她要喜欢抄书,当年也不会选择读化学。
所以即使这份工作很适合隐藏身份、很适合现在的祝英台,她的内心也是痛苦的。
等她知道为了保持卷面干净以及安全考虑,整个书阁里都是没水没火时,眼泪更是往肚子里流。
这代表除了上厕所能休息一会儿以外,她工作时连口水都没得喝。
可话说回来, 你连水都没得喝又能上几次厕所?
这简直是个悲剧。
一开始, 祝英台还正襟危坐,用正楷抄写的工工整整字迹清晰, 没过一会儿,她连眼睛都开始疼了。
因为不能用灯,抄写书卷的地方被安排在有自然光源的窗下, 只要在太阳下写过字看过书的人都知道, 虽然光线好,可是看一会儿眼前全是光晕和重影, 眼睛也酸涩的厉害。
“郎君歇一歇吧。”
负责伺候笔墨的小厮大概是已经习惯了祝英台表现出的这种情况, 体贴地劝说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这也太费眼了。”
祝英台放下笔, 问身边伺候笔墨的小厮墨童:“之前抄书的人都这样吗?”
“像这样的书阁有三个, 唯有这个不进水火,另外两位书令史都可以用灯的。这边的书令史已经缺了不少日子了,之前都是国子学里闲暇的书吏和学生、以及太子府上的常侍官轮流来抄,写了一些。”
他指了指另一侧已经抄好的部分。
“只是他们毕竟是断断续续的来,能写的也有限。”
“国子学的学生也来这里?”
祝英台听的眼睛一亮, “他们能过来抄吗?”
“这间书阁里大部分都是孤本,外面是看不见的,虽不能借出去,却可以在这里看。有些国子生慕名而来,说是抄书,其实是来看书的。”
墨童笑着说,“等他们把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看完了,也就‘抄完’了。太子好脾气,也不严格拘束他们要写多少,时间久了,我们也就习惯他们这样来‘借书’了。”
啊,懂了,难怪之前还有什么小三郎的在这里乱晃,看样子不是在这任职的就是来蹭书的闲人。
不过能出入玄圃园,怕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祝英台了然地点点头,休息了一会儿,就认命的继续抄写。本来还用正楷的,慢慢也用起了更放松点的行书。
也不知是不是行书更符合如今人们的审美,当她换了行书之后,伺候笔墨和负责装订抄本的几个小厮都盛赞起她的字来。
可能是太子和众家担心谈论历史和政治会引起麻烦,在这个书阁里的书籍大多是历代的诗文,即使有史书类,也大多是咏史之诗和一些点评人物的诗赋,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诏令、上书类文章。
这书阁中有不少臣子奏述给皇帝的上书,亦有皇帝下达的诏令,甚至还有弹劾同事的奏疏,实在让祝英台叹为观止。
她是新来的,书阁中的人不敢给她抄魏晋以前的古本,所以她抄的大多是本朝和刘宋和萧齐年代的,即使如此,也足够让她看出很多东西。
也难怪太子要亲自上门才能借到这些珍贵的孤本,若非家中有意保存,到哪里去找这么多诏令和上书来?
这些东西原本就属于“内//参”,也难怪不准带出书阁,也不愿让随便什么书吏去抄了。
“这些东西,全部都要收入文选吗?”
祝英台闲不住,边抄边问。
“不,这些只是每家送来的,殿下的意思是,先抄录收入,待编选时再做挑选,选辞藻华美、声律和谐以及对偶、用事切当者入。”
墨童回应着。
祝英台抄书的手一顿。
“什么?不是每篇都用,只是先抄着?”
见祝英台似有不满,几个小厮都有些担心她撂挑子不干,连忙解释。
“近百年来,战乱频生,尤其是当年衣冠南渡,丢失散佚的经典不胜枚举。经史子集还好,大族为了著书立说,总是要妥善保存一些经典的,但是这些诗文曲赋、祭文奏记,往往都丢了个干净。殿下说,世上虽要有老庄之作,管孟之流,谋夫之话,辩士之端,记事之史,可如果人人都只记得这些,人间也未免无趣了一些,诸公和陛下都认为殿下之言有理,这才开始编这《文选》。”
这些小厮在这里已经任职很久,所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无论这里抄书的人怎么变,他们却不变。
他们听太子说的多了,见的也多了,也就知道该怎么打动人。
“所以借此机会,即是为了编纂文选,也是为了替后人保存这些文章。如果都没有人做,以后的人只知道上古之时有四书五经,不知有这些精美绝伦的辞藻,岂不是可惜?”
祝英台只问了一句,几个书童小厮说了这么多,硬生生把能说会道的祝英台都说怔住了,“哦”了一声后,低下头乖乖的抄书。
泪,不抄行吗?
这是在为以后的文艺青年们留作业呢亲!
就这么抄着抄着,祝英台发现抄书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她的知识储备大部分来自于原身的留存,一手好字也大多是原身练就的,她的书法之所以能“大成”,是因为她在后世也练过书法,临摹过大量的字帖,眼界和发展都比原本的祝英台要强,属于一种水到渠成,可论“基本功”,远远没有原身扎实。
可随着不停的抄书,她参阅了大量高门士族的帖本,这些士族大部分就是当时书品极高之人,每翻阅一本,便等于学习了一遍这些人的字体和笔法;
除此之外,为了怕写坏而从头再来,她抄书时十分认真,这不是简单的重复工作,她在持续不断的接触各类文章和对这些文章的点评,不但在加深她的记忆,也给了她新的启发。
别人都是“先学后用”,唯有穿越而来的她是“先用后学”,在这里重新学习了一次。
等意识到这一点后,祝英台再也不埋怨什么了,不必书童小厮们鼓励,自己先端正了起来,拿出了以前泡图书馆的劲头。
见祝英台不必别人伺候,自己就抄的风生水起,几个小厮书童终于松了口气,眼见着她已经抄写的入神了,他们担心会打扰到这位书令史的“状态”,几人研好墨、做好辅助工作,就悄悄地离开了这间书房。
“这位祝令史看起来是个活泼的性子,想不到这么坐得住。之前陆家那位书令史只抄了一早上就借病回家了,后来说是眼疾发了,我看祝令史身子骨还没陆令史强健,可硬生生坐了一早上也没抱怨,真是了不起。”
一位小厮叹服。
“现在还算好,再过一阵子要入夏了,不知给不给放冰盆。如果不给放冰盆,我怕祝小郎撑不住啊。”
书阁里三面都是书柜,又闷又热,为了抄书方便又要在日光之下,越发酷热,要真入了夏,他们怕祝英台又跑了。
“你们说,二殿下为何让秦主簿说这些要尽快抄完?明明没那么急的……”
一个小厮刚问出口,被墨童瞪了一眼。
“贵人们的事情,咱们什么都不要问,当不知道就行了,小心给自己惹祸!”
“什么二殿下?他刁难谁了?”
听到后面发出的声音,几个小厮吓了一跳,见了鬼般回过头来。
只见书阁的另一头,一身便服打扮的萧纲正偷偷摸摸地翻墙过来,恰好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三皇子经常来玄圃园看书,有时候兴致好了也会帮着抄几张。他是皇子,即使太子说了这里的东西不经允许不能带出,他要带走自己誊抄的东西也没人敢管,所以几个小厮都认识这位三殿下。
一时间,几人后悔不迭,跪做一片。
“不用说我也知道,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肯定是听说阿兄难得召来一个可用的人,要把这事给搅黄了!”
圆脸少年正是萧纲,听了几句就先入为主,气呼呼地要去找祝英台“告状”,其他人也不敢拦。
他眼尖,一眼看到祝英台正在窗边抄书,刚走过去几步,又突然想起就算他说了,祝英台也没办法拿他那脑子有病的二哥怎么办,顿时止住了脚步。
要不,去跟大哥说……
不行,说了又要怪我不带侍卫到处跑。
正在犹豫间,只见原本在抄书的祝英台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笔,拿着半张小简对着太阳照了照,嘀咕着说:
“咦?好像不对??”
见她抬起头,三皇子反射性低下头往下一蹲。
“我蹲什么!”
蹲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祝英台念完了,恍然大悟道:“哦,是西北有高楼啊!”
这首诗祝英台背过,因为当年有个“为什么孔雀东南飞”的提问,让她印象深刻。
只是在这里的《西北有高楼》似是哪家送来的竹简残片,记没有注明是谁写的,也没注明朝代,甚至连诗名都没有,就写着这么半篇。
“这诗有什么问题吗?”
萧纲对这首诗有印象,他记得那竹简还是他刨出来的,虽也是世族所借,但因为无名无记,被当做为太子面子拿来凑数的,就丢在墙角一堆故纸堆里。
看样子他们确实担心祝英台做不好这活儿,都拿些不紧要的东西给他练手。
“只有一半啊,另一半去哪儿了?漏写了?字迹被水冲没了?”
祝英台拿着这半卷西北有高楼,在心里思量了半天。
按道理,她就是个抄书的,少了就少了,和她工作无关。
可这确实是后世有名的诗作,正如那些书童所言,若古时有所缺失,后人就见不着了。
她心里实在是惋惜只有一半,再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人在,那些书童也只负责装订,于是模仿着书简上那些字的笔迹,在竹简后面空白的地方补上了: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等墨迹干了,她对着竹简拜了拜,又在纸上抄了一遍,跟做贼一样把竹简丢在了抄过的那一堆里。
放下这篇,她就又陷入无穷无尽的抄书海洋里去了。
大约是因为她抄的太认真,连三皇子都不好意思打搅她,又沿着墙根走了回来,警告过书童们不要提起他来过,就窜到前面去看书了。
几个书童担惊受怕,再也没闲心思在外面偷懒,一个个进了屋内继续帮着装订和校对,祝英台见他们进来,心提起老高。
这些书童都是心细之人,可对文学性本身没有什么见解,校对也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对查找错误,发现没有字错,也就放了下来。
见什么事都没发生,祝英台松了口气。
这种“善行”虽不能公诸于世,可依旧能让她为之高兴。
等抄到终于头晕眼花继续不下去了,祝英台表示自己要出去走走,几个书童才捂着嘴笑着提醒她该吃饭了。
“还包饭?”
祝英台眨了眨眼。
还挺人性化!
目送着祝英台跟着几个书童走出书阁,在前面看书的三皇子悄悄放下手中的书,推开了书阁的门。
这地方一般人不给进,可对于经常来这里找书看的几位皇子来说,钥匙是随取随用的,守卫也不敢拦他。
他踏进屋中,从祝英台抄过的那一堆书简布帛中翻出那首记载着“西北有高楼”的竹简,目光刚刚扫过,便愕然失色。
这些残简虽是凑数的,但能放在这里,大多年代颇久不曾常见。
譬如这卷,便是东汉末年大动乱时留存之物,只是这首诗写的太过悲切压抑,所以让少年的他不喜。
但被祝英台添上几句之后,原本朴素浑厚的古诗陡然一变,从高楼写起,以高飞做结,在弦歌交错中缥缈空灵起来,更有“结伴高飞壮怀激烈”之感,隐隐蕴含老庄之意,让一首悲切之诗分外悱恻和震颤人心起来。
“吁(我)兮(操)!”
久久之后,萧纲放下竹简,一拍大腿。
这祝英台果然是神童,更难得的是谦逊过人。
这么牛,居然还说自己“不懂”?
***
沦为“人形打字机”的祝英台忙活了三个多时辰才忙完了第一天的“工作”,和秦主簿打了个招呼之后,准备回暂居的客店去。
那秦主簿原本对祝英台只是客气,待“验收”过她今天一天的工作成果后,客气顿时变成了“谄媚”,几乎恨不得让她住在玄圃园里,就怕她走这么一截路浪费了体力,明天有借口不来了。
在祝英台再三保证明天还来以后,秦主簿不但亲自去准备了牛车送她回客店,还再三表示若她有一切需要,都可以向他提出,他一定会设法向太子请求。
这样的热情让祝英台有点招架不住,几乎是狼狈而逃。
“难道我第一天表现的太好了?是不是该少抄点?”
从没有过工作经验的祝英台摸着下巴,心里有些忐忑。
“完蛋了,要是我第一天就写了这么多,以后偷懒会不会挨骂啊?”
“回来了?”
梁山伯一听到推开院门的声音就走了出来,担心地问。
“玄圃园里如何?”
“挺好的,就抄抄书,主簿还让牛车把我送回来了,明天早上来接我。”
祝英台笑着点头。
“环境也不繁杂,就几个书童,抄完就能走了。三天一休沐,休沐两天。”
专车上下班,上三天班放两天假,工作六小时,包吃还分配下属,就是抄完了人累一点,还费眼。
这么一想,工作还不错。
回到屋里,祝英台累摊成一团,大致跟梁山伯说了下自己的工作环境,梁山伯听完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去准备自己的“考卷”。
“你在写什么,眉头皱成这样?”
祝英台懒洋洋直起身,好奇地问。
“御史台中不缺能吏,缺的是言官。”
换言之,就是能骂人和敢出头的人,“几位使君都愿举荐我,但御史台的规矩,得做一篇奏事或是上书做行卷。我没写过这些,这些平日里也见不到,正在烦恼……”
言官品级比能吏要高的多,也最稀缺,弹奏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可能整个御史台上下都要遭殃,所以都是慎之又慎。
梁山伯想要出头,从最底层做起是没前途的,可想要拿下这个位置,又不太容易。
文章他是会写的,可没有参考,他把握不好这个“度”。
他自嘲。
“是我出身太低,也没门路。”
莫说他,就算是马文才、傅歧等人也接触不到这些朝廷公文,也许傅翙有听过,可他是什么身份,敢去麻烦建康令?
这些唠叨,他也只能和祝英台说说。
“奏事?上书?”
祝英台语气上扬,满脸诧异。
“你缺这个?”
“你……”
梁山伯看向祝英台,眼中光芒大作。
“你有?”
“有有有,抄了一早上《奏弹王源》、《奏弹曹景宗》之类……”
梁山伯已经惊喜到一跃而起。。
“我就说这个《文选》为什么让我觉得熟悉!”
祝英台恍然大悟,击掌而赞。
这不是古代优秀作文范本参考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