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士族,别的本事没有, 看人的本事倒是家传, 即使是“惹事”,也得看对方能不能惹。
也不怪他们狗眼看人低, 实在是马文才一行人实在太“非主流”。
马文才自是不说, 他遮挡朱砂痣的那枚系带已经让他无数次被人当成“将种”;傅歧大大咧咧惯了,人高马大, 又和马文才站在一起,看起来也像是将种。
徐之敬不用说,他已经被除了士, 连丝绢都穿不得,如今一身布衣站在几人身边, 哪怕身边有刀兵站着,看起来也只像是个管事,不像是主人。
至于孔笙,属于丢在人堆里都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褚向面相虽然艳丽, 可那架势一看就是个平时被人拿捏惯了的……
遇见这样乱七八糟的“同辈”, 恰巧是正春风得意的时候, 又是恨不得所有人都退让的年纪, 自然而然就生出了事端。
可听到对方也是“天子门生”,这几人悚然而惊。
“你们也是?”
桃花眼看了看身边的同窗,不确定地问。
“敢问诸位是?”
“我们是会稽学馆的!”
他们要只是油嘴滑舌而已,傅歧还会高看他们几眼, 结果也只是看家世认人的怂货,他也就不想再和他们磨蹭,不耐烦地说。
“你们是吴郡学馆的?以后说不得还要一起进出,何必这样剑拔弩张?”
孔笙抬头看了眼官船边押送的那艘船,明显是几人的家族保护官船所派,和解道:“你们给褚兄道个歉,这事就算了吧。”
吴郡学馆的几人皱着眉头看着褚向,希望他能主动说不需要道歉,就此将这件事揭过,毕竟刚才被那样侮辱他都不说话,显然是个好拿捏的性子。
可惜原本性子懦弱的褚向此时却硬朗了起来,虽然看起来很像是下一刻就息事宁人的表情,但马文才和其他同窗们没开口,他就也跟着沉默。
“我们走吧。”
桃花眼身后的一个士子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先离开再说。
这群人看起来鲜衣怒马,事实上若真是这样的家世,也就不会去读五馆了。
几人出身都还不错,但也就和会稽学馆的顾?、魏坤之流一般,属于分支里不起眼的“别堂”,只有个名头好听。
若真是顾、陆这样的出身,这时候早就坐在国子学中,哪里会和庶人争什么“天子门生”。
马文才几人再怎么不济,最初也不是以五馆学生而是以贺革“入室弟子”的身份投入贺家门下的,和这种到处找门路求出身的士族比起来,说不定门第还高出一截。
那桃花眼被同伴拽了几下,没撑住面子,依言就要离开。
可惜面前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是马文才。
“这位兄台,还没告知尊姓大名。”
马文才也不为难他,嘴角还噙着一丝笑容。
只是那笑意看起来,比指着他们鼻子破口大骂还让人难受。
“吴郡学馆,张骋。”
这叫张骋的桃花眼看了眼马文才,没问马文才,倒扭头看向褚向,问他:
“他叫什么名字?”
这人怎么回事?
是断袖吧?一定是断袖吧?
傅歧脸色怪异地看着张骋,不止是他,就连张骋身边几个同伴都诧异不已。
“我是会稽学馆的褚向。”
褚向终于开口说了话,那声音绝对不会被人当做是女人,也引得张骋一脸失望的表情。
“阳翟人。”
阳翟褚氏在本朝受到皇帝忌讳,但这种忌讳并不放在明面上,在士族之中,褚家的门第却是清贵至极。
褚氏屡代有男儿出仕为名臣良相,女儿也不乏为贤后贵妃的门第,说若起门第和出身,母亲甚至是皇族的褚向当为所有人之中最清贵的。
至少那几个还有心惹事的听了褚向的来历,当场就哑了火。
这一场“纷争”就因为互相自报家门而不了了之,士族吵架都要顾及门第和脸面,反倒没有平民吵架来的痛快。
这码头旁一群人见没什么热闹看,顿时鸟兽散了。
唯有徐之敬看着那频频回头的张骋,一脸不屑。
“那人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以后在建康见了他,躲着点走!”
他嘱咐褚向道。
“吴郡学馆连这样的人都能入选,可见吴郡这几年也没什么能人了!”
见此事解决的还算圆满,徐家的刀兵和下人们也松了口气,继续叙旧的叙旧,递东西的递东西。
但出了这么一出,徐之才深刻的感受到庶人在这个世道生存的不易,恨不得亲兄弟把家里所有刀兵都带上。
还是徐之敬死命推辞,这才只带了两个刀兵,又点了两个从小在家里伺候他的药童,一起四个人跟他去建康。
就在徐之敬和徐之才兄友弟恭的时候,马文才一直在等的信件也被送到了。
因为之前在丹阳养伤的是“被烧伤的祝英台”,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祝家也在丹阳留了不少从人,这飞鸽传书,便是从祝家在丹阳的从人手中拿到的。
拿到信之前,马文才估摸着徐之敬制出来的药应该也派上用场了,这信应该说的是这个事。
可等真打开信函,饶是马文才沉稳过人,脸色也难看的可怕。
“‘蜡丸丢失,九娘待嫁’?”
在心中默念着信上的字,他咬着牙,用吃人的目光看着面前祝家的从人。
“你们祝家,是不是故意坑害我?”
***
别院。
“我只问你最后一次,那枚丹药和十枚血鳔去了哪里?”
祝父用吃人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祝英台。
“你可知道,那是家里付出极大代价,为你找的退路?”
为了从这局中脱身,他们祝家庄不但将把柄自己送到马文才手中攥着,更是小心翼翼地在刀尖上跳舞,不得不左右逢源。
唯一的希望,也还是画饼充饥的那张饼,只要马文才撒手不干,他们一夜之间就能打回原形。
祝英台哪里敢说将装病的药给了梁山伯,一旦说了,梁山伯就活不了了,祝阿大也活不了了。
她只是咬紧了牙关,死活都不开口。
“英台,这时候不能任性,那官媒明日就到了!”
祝英楼专程来别院一趟,就是为了安排妥当接待“使者”的,如今见妹妹这边丢了蜡丸和血鳔,恨不得赶紧回庄里将母亲接来,好安抚自己的父亲。
可惜现在去接也来不及了,而祝伯元又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见祝英台如此倔强,这位素来冷峻的宗主居然不怒反笑。
“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从小聪慧的女儿,竟然会长成现在这幅人伦倒逆的样子。也是我命中有此一劫,好让我知道什么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看着还欲再劝的祝英楼,抬起手来制止。
“不能为了这逆女,将我祝家庄上下上千人都系于危难之中。从此以后,她是被许给别人当妾室也罢,是被人送去别国当细作也好,都是她自己的命。”
“你就当没有这个妹妹,我也当没有这个女儿吧!”
大概是太过失望,祝伯元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祝伯元走了,祝英楼沉着脸看着低头不语地妹妹,恨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铁石心肠的怪物,连给你的东西,也是要人性命的//毒//药?”
祝英台诧异地抬起头。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的?”
祝英楼冷笑,“就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我们不去追究,不过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是祝家庄的主人。”
“父亲要真的将你逐出家门,我绝不会帮着你。”他的口中吐出冷酷无情地句子,“因为那时你已经不是我妹妹了。”
“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是假的兄妹,好歹也是兄妹一场,祝英台还是从祝英楼看似冷酷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他的仓惶。
那些决绝的话,不过是掩饰内心恐惧的色厉内荏罢了。
“罢了,要让你再这么无知下去,莫说父亲,怕是我第一个失手掐死了你。”
祝英楼遣退了所有人,又让祝阿大守着门户,将祝英楼召到面前,压低了声音,将所有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前朝时,祝家学着不少豪族,投靠了当时的太常褚澄,想要出仕,后来萧梁代齐,褚皇后和其收养的嗣子萧诵一起被贬为了庶人,软禁在宫中。
人人都以为萧宝卷只有萧诵一个儿子,但实际上萧宝卷被杀时,宫中有两个低位妃嫔都已经有了身孕,只是当时她们孕像并未确认,潘妃又冲冠后宫残害皇嗣,她们不敢暴露自己有孕的事实,只好托庇与皇后,遮掩自己的孕像。
为了保护皇帝、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丈夫的子嗣,褚皇后并没有将这两个妃子有孕的事情透露出去,反倒百般替她们遮掩,甚至试图动用家中所有仅存的力量,将这两个女人乔装成普通宫女,想要送出宫去。
结果后来发生了种种阴差阳错,只有其中一个妃子被送了出来,借着晋陵长公主的路子出了城,被送到了之前还没暴露于人前的祝家。
恰巧祝伯元的妹妹得了急病死了,褚家便让那妃子假借了祝伯元刚刚病逝的妹妹身份嫁给了褚家的心腹,以掩饰腹中的孩儿。
谁也想不到前朝皇帝荒//淫时随意临幸的一个不得宠妃子,竟然变成了千里之外会稽郡下的一个乡豪之女,并且生出了遗腹子。
褚家当初安排这妃子时,并没有告知祝家她的身份,等祝家庄意识到上了贼船以后,更是战战兢兢,紧闭门户,生怕哪天听到褚家造反的消息,将他们家拉下水。
祝英台那位“姑姑”出嫁多年都未归宁过,而且陪嫁的庄子、家产倒都是祝家在打理的,概因这些东西,本就是祝家之物。
好在那妃子刚怀孕就舟车劳顿,又经历大变,生下来的孩子身子骨极弱,刚刚出生就有心疾,还没会吃饭就会吃药,大约是褚家也怕那孩子早早夭折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直也没什么动作。
就这么胆战心惊的过了许多年,祝伯元突然得到消息,说是自家妹妹的独生子还是没撑住,在一场高热后夭折了。
就在祝家上下都以为这是上天庇佑时,一直留意遗腹子和妃嫔动静的祝家探子回报:
祝伯元那便宜“外甥”的墓被人刨了。
祝家还没琢磨明白为何会有人偷别人的尸骨时,为了遮掩萧宝卷遗腹子身份多年不曾来往的褚家,第一次派来了人。
他们找到了另一个遗腹子,并得到了他的信任,所以不需要这个弃子掩人耳目了。
那遗腹子地位太高,高到随便伸手就能碾死祝家。
于是这船,再也没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