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歧,你要不要脸!”
骂出这话的, 不是和傅歧关系不好的虞舫, 而是和祝英台、马文才交好的魏坤和孔笙二人。
“你当这会稽学馆是你家开的?你说谁是天子门生谁就是?!”
他们之前和马文才一起做了祝英台验书品的见证人,如今一听德阳殿来了诏令, 立刻就想到当初陆中正之言, 应当是东宫里宣召祝英台来了,所以才过来准备道贺。
在这里读书的士生, 大多是门第不够去国子监的,亦或者不是家中被重点培养的嫡脉,根本争取不到资源的, 他们瞧不起庶人,却又自知比不上高门, 不上不下,其实处境实在尴尬。
结果一过来,却听到傅歧大言不惭地说马文才一定是天子门生,而他,似乎连天子门生都不稀罕, 混过这一阵子就去国子监读书, 这让一直苦读不辍的魏坤和孔笙二人顿时怒从心起, 骂了出来。
所谓文无第一, 即便马文才每次考试都是甲科,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谁也不能保证马文才一直就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亦或者第一就一定能入谢举的法眼, 点了“天子门生”。
他们之前去浮山堰一去就是几个月,他们走后,甲科里考试,几乎是第一轮流做,几个士生都有不俗的成绩。
于是时间渐渐过去,很多人已经忘了马文才和祝英台、褚向、梁山伯几人曾名列前茅的日子。
这几个月里,人人都觉得自己离“天子门生”的距离是那么的近,毕竟名额有五个,就算马文才回来,他们也还有机会。
尤其现在祝英台被东宫宣召了,原本这个消息会引起无数人嫉妒羡慕恨,可祝英台被宣召就等于天子门生的竞争者又少了一个,如今听到德阳殿消息,众人只有真心高兴,没有虚情假意的。
太子毕竟还只是太子,何况还是个抄书的书令史,只能说是个清官罢了。
可傅歧就这么大喇喇的把天子门生的名额当做囊中之物,就算不是为了自己这么狂傲,也实在太看不起馆中其他的学生,至少脾气并不比傅歧好多少的魏坤是忍不住了。
傅歧被人骂了不要脸,刚要反驳,却被马文才抬手拍了脑门一记,后者对着魏坤两人拱了拱手,面含歉意道:“他家兄长有后,又恰逢祝英台得了好的前途,一时得意忘形,两位勿怪。”
“就他这个德行,去了国子监也是给人当下脚料的份!”
魏坤冷哼了一声,绕过了他,向着满脸凝重的祝英台道喜。
“祝英台,恭喜了!”
他有些羡慕地说,“没想到京中消息这么快,这才两个月不到,诏令就下了。”
“是啊,挺快的。”
祝英台心中发苦,脸上还要挤出高兴的表情来。
“大概是太子急着修成《文选》吧。”
“听闻陛下如今越来越暴躁了,临川王又在京中横行无忌,常常有官员因此丢官罢位。”
孔笙有意和祝英台交好,凑近压低着声音说着家中听来的消息,“太子仁厚,有些被贬或被冷落的官员,便以被太子殿下以修纂《文选》的名义召入文选楼,逃脱流放或杀身之祸,所以文选楼里的人越来越多,做事的越来越少。”
得罪皇帝,只是丢官;
得罪临川王,不知什么时候就死的不明不白。
只是这些官员是为了避祸入文选楼的,却不见得真的都愿意修书,或者擅长修书;厚道的,也许会把家中善本拿来借文选楼摘录,有的也会帮着编纂,但还有些名义上在文选楼修书,其实去了什么都不做。
太子弄了这么多人进文选楼,总不能一点成果都没有,尤其是抄写这样的辛苦事,很多“老大人”是不愿做的,这才急招人进文选楼。
所以祝英台这个时候去文选楼,就得做好吃苦受气的心理准备。
这些事都事关朝中倾轧,孔笙也不能在人多的地方说明,只隐隐点了一些,他相信即使祝英台听不懂,马文才也肯定会向前者说明。
“谢谢你了。”
祝英台听得懂他的意思,不过她不是什么真正的士族,对于一个大学毕业生来说,抄书真算不得什么苦差事。
她害怕的,一是要和祝家正面撕破脸,二则是她对祝家庄和会稽学馆外的世界有着天然的恐惧,浮山堰一行更是让她明白什么叫人命如草芥,如今要她去人生地不熟的建康重新开始,若不如傅歧所言大家一起去,就她自己,很难做到泰然自若。
“既然祝英台有了好前程,是不是该约个日子,到山下哪个好的酒肆里摆一次宴,请请我们这些同窗?”
另一边的虞舫远远地叫道:
“听闻祝家庄富庶,不会连这个都舍不得吧?”
祝英台现在没心情和虞舫争什么长短,见他笑得一脸不安好心,反倒激起了脾气,大大方方地向着廊下众甲科学子笑道:
“没想到我这一笔字还能入了东宫的眼,看样子是等不到诸位的好消息了。虞兄说的没错,此乃喜事,应当庆贺,待我遣了家人去山下打听哪家有好酒,就来招呼众位同乐……”
“我先行一步,在建康等着和各位重聚。”
她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好!”
“祝英台果然豪爽!”
“来日必当在建康相聚!”
一时间,祝英台的话引得不少学子豪气大展,似乎各个都能一展凌云之志,来日一飞冲天,冲入建康一般。
“应对的漂亮。”
马文才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说:“既然要摆宴,就不能敷衍。安排宴席的事情,等梁山伯回来,请他去张罗,他对山下更熟悉。”
祝英台难得被马文才夸奖了,眼亮亮地点着头,心中雀跃不已。
不就是分配了好工作嘛!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在大学里吃这样的宴席也不知道吃了几次了,看别人怎么应对,学都学会了。
傅歧本来被魏坤怼的没趣,但见大家都在高兴,莫名也高兴了起来。
他虽脾气暴躁性格急,却很少记仇,即使被魏坤骂成“下脚料”也没有在这个关节让祝英台没脸,只跟着大家一起笑。
马文才见傅歧这样,又想到为了家族禅精竭虑的傅异,忍不住心中叹息。
在傅异失踪的期间,为了寻找兄长踪迹的傅歧似乎成长了不少,也能够承担的起家族的重担。
可随着傅异回来,傅歧就像是又重新找到了依赖的目标,渐渐回到了原来那种散漫的性子。
偏偏他们都瞒着傅歧,并没有告诉他傅异的身体情况,倘若哪一天傅异的病情恶化,傅歧的精神支柱再三崩塌,还不知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马文才内心里羡慕傅歧这样活得自我的人,也羡慕祝英台这样活得纯粹的人。
他自己工于算计,步步为营,却喜欢看别人活得自在。
所以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愿意包容他们的任性和不妥。
但他答应了傅异,要照拂好他的弟弟,要帮助他避开不应有的祸事。
还有祝英台……
马文才有些头疼。
他有预感,祝家庄不会任其这么抛弃女人的身份去建康当什么书令史,除非先斩后奏立刻动身,否则定有波折。
可事情真能这么简单吗?
那六个部曲能让祝英台这么容易离开学馆?
“马文才,你不高兴?”
傅歧见马文才皱眉不语,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我在想,祝英台接下来该怎么走。”
马文才神色认真地说。
“祝家没有出仕过的嫡系,在建康应当没有什么得用之人,祝英台去了不会受到祝家的限制。但相对的,也得不到什么帮助。如果祝英台要去建康,少不得要置办房产、采买仆从,还有一路上的安全……”
那黑衣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会不会对祝英台不轨?
他又在祝英台屋里翻找什么?那东西是不是对祝英台的安危有碍?
“我的娘亲啊!”
傅歧受不了地抹了把脸。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祝英台的阿爷呢!这种事你操心什么?这不是该祝家庄操心的事吗?真找不到合适的宅子,等我回了家,住我家都行!”
他一边说,一边老气横秋地拍着马文才的背。
“我说马文才啊,我一直觉得你就这点不好,喜欢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想明白,可这世上有许多事就是不明白不知道才有意思……”
“祝英台没去过建康,没买过宅子,没采买过仆人,让他自己来,不也是一种经历?你和他只是知交,又不是奶妈子,怎么就婆妈成这样?我十四岁就来会稽读书,不也就是拍拍屁股就过来了?”
傅歧咧着嘴笑。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所以你就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墙又准备回国子监读书?”
马文才翻了个白眼,却没办法向傅歧说明自己的难言之隐。
若祝英台真脱离家族托庇于他,那就是亦友亦臣,要是连衣食住行都无法保证,又怎么能让祝英台对他死心塌地?
马文才三言两语打发了傅歧,不管他的疯言疯语。
等下午重新开课,早上发出惊人之语的褚向却并没有出现,一起不见的还有本该来的易先生和谢举。
大概因为祝英台被宣召的事,其他学子也无心上课,各个魂游天际,那个为他们讲解五经的博士见众人都是这样,无奈地中止了上课,提早让他们回去休息。
马文才收拾好东西,刚和傅歧一起走出课室,却被早就在门口等着的祝英台扑了个正着。
祝英台怕部曲来接她,错过了和马文才独处的机会,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
“我跟他单独商量点事!”
祝英台抓着马文才的袖子,急匆匆地对傅歧说。
“啊?”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傅歧刚回过神,祝英台已经拉着马文才跑出去老远,只看得到远远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