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是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人,东西都是半夏帮着收拾的, 原本东西被人动过了她也很难察觉。
但有些她自己的小玩意儿, 却是不假手于人。
她知道自己的专长在哪里,也知道自己所记住的知识可能是古人几百年、上千年经验积累下来才能得到的成果, 更知道如果自己不时时复习这些东西, 很快就会像现代那些成年人一样,在日月的变迁中将自己曾经学过的东西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只要一有时间, 她就会在自己装订起来的本子上复习那些化合价、那些化学反应,那些数学公式和物理学定律,于是厚厚的几叠“手账”里密密麻麻的记满了这个时代什么人都看不懂的东西, 犹如天书一般。
有时候她也会用拼音记一些自己记得的历史事件,譬如说遇见了郦道元, 郦道元做过;遇见萧统的令使,有可能去编修《文选》等等。
手账本都是她自己做的,按了后世的样子做了封皮和扣子,她留了心眼,在封皮之间放了几张细小的纸条, 被拆开后落入本子里就变得极为显眼。
除此之外, 祝英台有时候能在半夜里听到外面有人轻声细语的讨论什么, 可第二天问自己家的部曲, 都说没有人半夜来过。
要么是部曲们说谎,要么是见鬼了,要么就是有高手晚上肆意出入。
也亏得祝英台不是个敏感的性格,否则换了个胆小的, 吓也吓死了。
“你就住我们隔壁,要是有人半夜爬墙,我们一定会察觉的。”傅歧十分肯定父亲派来保护兄长的家将都是高手。
“见鬼也不可能,我都住了几年了!”
“难道是你的部曲说谎了?”
马文才想起祝家庄的深不可测,有些不想让祝英台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是家贼难防,伯父和伯母也不会让他们保护你,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话虽这么说……”
祝英台叹了口气,“罢了,回头我把一些私人的东西放到你那里吧,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马文才无所谓地点点头。
“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站在一旁的傅歧突然摸了摸下巴。
“不如结拜成义兄弟算了。”
“哈?”
祝英台傻眼地看了看傅歧,又看了看梁山伯。
传说中结拜成兄弟的不是祝英台和梁山伯么?
这戏唱的是哪出啊?!
“你看梁山伯做什么?难道你还想梁山伯也和你们结拜?”
傅歧顺口说道:“你们士庶有分,义结金兰不了的。即使交换了名帖契书,其他人也不会认你们这义兄弟身份。”
祝英台又愣住。
如果说士庶不能结拜,那后世那么多结拜后“十八相送”的戏码是从哪儿来的?
难道说私下里结为兄弟,其他人并不知道,也不承认?
梁山伯原本就被祝英台看的心中古怪,傅歧如此一说,即使他性子宽宏,也觉得伤了脸面,叹道:
“诸位身份贵重,休要拿我开玩笑。”
“好了,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马文才有些不耐烦在这里感春悲秋,原本只有一个梁山伯,现在徐之敬也成了庶人,每每提到这个话题就十分敏感。
“大家都是生死之交,少了这套东西,难道就不能交心了不成?”
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将这个话题揭过不提。
等回到舍中,祝英台找了个别人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将自己那一叠记事本给抱了出来,塞给马文才,请他好生保管。
马文才当着祝英台的面翻了几页,见是满本子天书一样的蝌蚪文字,思忖着怕是术士记录丹方的秘密文字,这东西和他日后的生财之道息息相关,遂郑重其事地收藏了起来。
这边傅歧也担心自己兄弟的安危,将家中派来的好手分成了三班,每日里穿着常服在傅异的住处附近日夜巡视,务必保证没有闲杂人等窥探他兄长的住处,或是对他心生歹意。
徐之敬也担心梁山伯、祝英台这两个不会武的同伴安全,用剩下的材料做了两枚之前给傅歧的那种蜡丸,又以“为易先生调理身体”的名义,请祝英台的部曲在山下徐家医馆筹办了不少药材。
他甚至担心有刺客用蛇虫之类暗杀傅异,用雄黄粉将他的室内室外细细洒了一圈,又准备制几个防蛇虫的香囊,给他们随身佩戴。
傅歧那日无心所说之言似是刺激到了梁山伯,让他分外感觉到自己能力的单薄,就在所有人都关注着学监下来选拔“天子门生”之事时,他却积极跑动起自己的县令职缺之事。
想来就在这一两个月,他就能走马上任。
刹那间,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马文才闲了下来。
只有和马文才同处一室的傅歧知道,每日夜里,马文才都不在屋中。
谢举自到了会稽学馆之后,便用学监的职责推掉了不少应酬,但每日依旧有不少士族听闻到他的名声前来拜访,致使太守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他离京本就已经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有限的时间还要和傅异、贺革分析魏国的局势,实在不耐烦这些应酬,最后一半是为了保护傅异的安全,一半是为了躲避俗事,索性住在了会稽学馆。
易先生第二日在谢举门人的陪伴下去了趟太守府,回来后便闭门谢客,除了学生递一些策论之类进来批示,每日并不出去,只和谢举、贺革在屋内商议着什么。
乌衣巷的谢家家主住在会稽学馆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三吴,那些之前没有将家中子弟送入会稽学馆的士族们简直悔断了肠子。
***
深夜。
“便是此?。”
一身黑衣的马文才站在谢举身前,递出了崔廉托付给他的玉?。
“你每夜在我住处外窥探,便是为了递交此物给我?”
谢举看着这个被谢家部曲扭送进来的少年,满脸吃惊。
“你就不怕我的门人把你当刺客给杀了?”
“学生不能在戒备森严之下悄然入内,但全身而退的本事还是有的。”
马文才并不担心自己会武的事实会让谢举觉得粗鄙,坦然道:“我师从豪侠裴罗?。”
“你师从东海豪侠裴罗??”
这下,谢举更加吃惊了,一双细长的凤眼来回打量着马文才。
“你是马家独子,又志向仕途,为何要学这个?”
马文才自然不能说自己预见到未来会有战乱,只能苦着脸说:“祖父曾是东海太守,与裴公是朋友,所以……”
他话只说了一半,其余便让谢举自己猜测。
谢举对马文才的志向、来历并不感兴趣,即便傅异和贺革对马文才评价很高,但站在谢举的高度,见识过的“神童”和“天才”已经太多太多,别的不说,谢家子弟中便屡出天才。
在马文才没有显露出极强的能力之前,他也只是个“聪明的小辈”而已。
所以他并没有再多盘问马文才,而是接过那半块玉?,仔细端详了起来。
“聘人以?,问士以壁,召人以瑗,绝人以?,反绝以环。”*
他摩挲着半块玉珏上的花纹,半晌才道:“玉质如此细腻,雕饰如此精美柔美,这不是男人所用的玉?,应当是女子拥有,而且出身必定极尊贵。”
谢举出身谢家这般钟鸣鼎食的簪缨之族,他若说这块玉?不是男人用的,那就必定是如此。
谢举顿了顿,又说:“前朝为皇室制作玉器的匠作依然还在宫中,这样品质的玉?必定是记录在册的,待我回到建康,查一查当年这枚玉?赐予了何人。”
看出这玉?是女子用的,他便没有了什么兴趣。
他自己便是风流人物,年轻时少不得也送过几枚玉?,又或者接过几枚玉?。
兰陵萧氏美人辈出,萧宝夤、萧宝卷都曾是仪表堂堂的美男子。
若是当年萧宝夤在齐国时有一段什么风流韵事留下了遗憾,终身以玉?收藏,也未必不可能。
“谢使君,我仔细看过,这枚玉?,有拓印过的痕迹。”
马文才见谢举并没有太重视这枚玉?的样子,急道:“虽然不明显,但它确实被拓印过。也许这玉?上的花纹和形状便是用来联系的‘信物’,萧宝夤对我国内政如此了解,必定有不少内应,可从这里着手。”
谢举听到马文才如此说,连忙又仔细看了下那半枚玉?,因现在是晚上,夜色昏暗,只隐隐约约发现纹路间有些泛黑,却不能肯定那就是墨迹。
他并不是自以为是之人,当下便承诺一定会好好查探清楚。
马文才之前已经说了自己“偶遇”崔廉之事,谢举明显对这一段更感兴趣,反复问起崔廉和郦道元之间发生的事情后,谢举叹息道:
“崔廉与郦道元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两人皆是忧国忧民之辈,未曾丢掉我士族的风骨。”
“若谢使君知道崔廉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踏尽公卿骨’,不知还会不会发此感慨。”
马文才在心中腹诽。
“谢使君并没有将我看在眼里,也不知我处心积虑避过众人送来这玉?到底是为了什么。啧啧,若我出身王、谢、袁、萧,他今日还会如此吗?”
站在谢举的面前,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上辈子在国子监中被众人轻视的日子,不免又有些偏激。
谢举敏锐的发现到他正在走神,以为他事情终了却不知如何告辞,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印,又取了袖中的帕子,在上面盖了自己的印记。
他将那张帕子给了马文才。
“日后若有所求,可凭此帕来乌衣巷,谢家会给予你方便。”
这便是委婉的请他离开了。
马文才没想到谢举居然会允诺他一个要求,有些惊讶地接过那方帕子,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自己能靠这方帕子做些什么。
谢举见过不少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很有耐心的等着他折好帕子,放入怀中,还以为他会立刻告辞,却见他抬起头,又问了一个问题。
“请问谢使君,曾尚了晋陵长公主的阳翟褚氏,当年与那萧宝夤关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