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实力惊人的结果,就是让马文才比预想的更早的到了吴兴。
得知自家少爷要回来的消息, 马家的家仆早早的就已经在船坞等候着, 虽然说比料想的回来要快,但也还是耽误了过年, 整个船坞里冷冷清清, 除了几艘不用覆命回来晚了的官船,再也看不到什么人影。
这时候马家的家仆在船坞等着, 就格外显眼。
马文才家的家世说起来并不算什么极为清贵的人家,论富庶,更是无法跟祝家庄相比, 但马家从东晋时起后人就不停出仕,属于《百家谱》上沿革有序、能够传承有度的人家, 故而这样的士族出身绝非祝家这种被“视为士族”的庄园主可以相比,也属于联姻中比较吃香的人家。
前世祝家愿意答应马家的亲事,就是看在马家虽是中等士族,但是代代都能出仕为官,从未有过什么纨绔子弟的缘故。莫小看这一点, 多少士族养出一堆蛀虫蠢物, 从这上看, 马家至少家风是好的。
但马文才家人丁太薄, 和东南大族顾、虞这样的人家比,整个家族的荣辱几乎全系与嫡系一身,只要有一点差池,整个马家不是断了传承就是要被除士, 更何况在朝廷中能站住脚,有时候全靠亲族互相扶持,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马家这样的情况,在地方上能安稳治理这么多年,就已经属于士族中少有的实干派了。
原本即便是年节时候,吴兴城里见到马家派了这么多人也不会一旦动静都没有,可惜沈家最近和马家似乎出了什么不痛快,今年过年都没上门送节礼不说,更是在各种场合给太守马骅甩脸色,沈家在吴兴是跺跺脚震三震的豪族,许多人的态度也就微妙起来,加上马骅担心儿子的安危,今年过年都是闭门谢客,知道消息的就更是不多。
导致的结果便是,祝英楼在领着妹妹下船的时候,看着船坞上稀稀拉拉十几个马家的家人,淡淡地对妹妹丢了句:“看来马家在吴兴,也不过如此。”
家中唯一的嫡子受伤回来,两个管事领着十几个人来接,在寻常百姓看来已经是好大的排场,看在祝英楼眼里,也就跟破落的次等士族差不多了。
祝英台听着这话就一惊,下意识扭头去看马文才,她知道马文才心高气傲,要听到祝英楼这话,非气死不可。
还好马文才正在和为首的年长管事寒暄,没注意到这边,有些埋怨地拉了下自家哥哥的衣袖:“又不是人人都跟咱们家似的养着上千个人,一出门呼啦啦一片,你也未免太苛求了。”
“还好有辆马车,他家要弄几辆驴车来,我更看不上了。”
祝英楼仿佛听不出妹妹的埋怨,只自顾自的继续笑言。
就站在兄妹两人身后的梁山伯权当什么都没听见,只看着前方的船坞。
这边马文才问清楚了家中的情况,尤其是沈家和父亲果真按照他信中所希望的有了“矛盾”,心中更是松了不少,连身上的伤都好像轻了几分,一切发展的太近乎人意了!
于是脸上带笑的马文才和家中管事吩咐了几句什么,就回过身来招呼船上的同伴们。
当祝英楼听到马文才极力邀请一行同伴去他家住上几天,修整一番,奇异的沉默了一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好。
他一路将马文才送回来,又是买奴仆,又是备下大船,虽说是顺路,于情于理,马家都是要感谢一番的,只是他妹妹……
祝英楼看了眼满脸兴奋期待的祝英台,又看了眼受伤又舟车劳顿后面容苍白但不失俊逸的马文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约莫半晌后,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叨扰了。”
“太好了!”
祝英台高兴地击掌。
她一定要认好去马文才家的路,以后出了什么事才好投奔!
“多谢英楼兄赏脸,家中已经备下了宴席,家母也早早已经派人准备好了院落。”马文才也一脸喜悦,“如果诸位不愿住在太守府里,太守府旁就有一处别院,是在下家中置办下的产业,平日里经常打扫,也有下人,诸位可以暂时在别院歇息。”
“如此甚好。”
祝英楼心中担心的,不过是马家因为他上门而对妹妹与马文才的亲事太过笃定,这亲事两家长辈都还在接触阶段,祝家女儿不愁嫁,祝英楼还想观望观望,听说不必住在一起,自然觉得最好。
两个小辈都不知道家里已经到谈婚论嫁阶段,一路有说有笑的往太守府而去,马文才在吴兴生活了许多年,随手或和梁山伯指指点点吴兴的人情风貌,或与祝英楼谈谈吴兴的奇闻异事,一派地主风范。
只是祝英楼已经来过吴兴不少次,兴趣不是很大;而梁山伯虽素来稳重,但对见马家的父母并上门做客还是有些太过慎重,这和之前跟着祝英楼借宿友家别院不同,他是不必见客的,所以一路都在担忧自己是不是穿的太随便,对方是士族出身,会不会不愿马文才和寒门子弟交友等等问题,一颗心七上八下,哪里能如之前那般和马文才谈笑自如!
然而马文才却另有安排,到了快见到太守府的地方,车马却突然一拐,拐进了一处坊门前,坊中又奔出来几个下人,这次都是女仆。
“郎君,别院里已经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房舍了。”
一个较为稳重的中年女子向众人见礼。
见祝英台满脸莫名其妙,马文才方才笑着解释:“我们一路都在赶路,满身风尘,不瞒诸位,家母爱操心,所以我先吩咐了管事,在别院里准备了热水和房舍,我们可洗漱一番,洗去疲惫之气,说实话,我有点怕家母一见了我就抱头痛哭,或是斥责怒骂我没照顾好自己……那个……”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到这个时候,方才让人感觉到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祝英台噗嗤一笑,祝英楼也不觉得意外,唯有梁山伯一脸如释重负,他路上担心的问题,竟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被马文才考虑到了!
诸人都很满意马文才的这个安排,自然应邀而至,马家虽然没有祝家势大,但几百年传承也不是普通士族能比的,管家和下人的效率都极快,他们入了别院,进了安排好的屋舍,一应浴桶、澡豆和伺候的下人都已经准备好了,祝英台和祝英楼兄妹自己带了下人自然不必用马家的,难得梁山伯也没推辞下人的伺候,细细沐浴了一番。
等梁山伯从浴房里起了身,见马文才连衣冠鞋袜都给他准备好了,皆是寒门能穿的细布衣袍,件件精致却不算扎眼,心中更是一阵滚烫。
要知道在这种经世士族家中,要短时间内找到这样的衣衫,比锦衣裘服更难,想来马文才早早就已经去了信,让家中别院的管事备下了新衣,而为了顾及他的颜面,才故意说出“怕家母担心”这样的话引得众人一起来别院沐浴更衣,洗去风尘。
要知道祝英楼和祝英台家中何等声势,即便是穿着常服见人,也不会失礼,唯有他,几件会稽学馆发的儒衫,从会稽穿到现在,早已经有些难等大雅之堂。
更别说宴席上要脱履着袜……
梁山伯抱着新衣,再见已经有中年仆妇领着女仆,持着弄干头发的干帕、熏干头发用的炭盆暖炉等过来,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马文才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很少能让人不动容,和祝英楼那种自以为“折节下交”的温和不同,他实在太明白一个人需要的是什么了。
“梁公子?”
仆妇见梁山伯愣愣出神,有些不敢上前。
“我哪里称得上什么公子。”
梁山伯自嘲一笑,自行穿上针脚细密的中衣,转过身来。
“那,这位郎君,请让奴婢们为您烘干头发……”
那仆妇见这位郎君皮肤微黑,却气质磊落,心中也是一赞,微微一侧身子,身后的仆人鱼贯而入。
梁山伯摸了摸自己洒落的湿发,鼻端尚有一缕冷冷的梅香,想起祝英台做的“香皂”,以及马文才对“香皂”的不屑一顾,不知怎的,梁山伯却突然升起一腔志气。
“马文才以平等之心对我,难道我就不值得他以平等之心相待吗?”
他放下湿发,颔了颔首,终是从容坐下。
“有劳了。”
***
太守府中,也是一片人仰马翻。
虽然马文才已经派人回过话,说是他们一行人要到黄昏时分才会回府,可马母魏氏却不可能真等到黄昏时分,从辰时确定他们今天回来开始,魏氏就已经忙活了起来,马家前院后院里更是来往不断,全是接了差事的管事和下人在奔波。
“你可打听清楚了,来的真有祝英楼和祝英台?”
此时魏氏正坐在后厅里,满脸紧张地追问着别院传话的下人:“他们答应留下做客了吗?”
“启禀夫人,少爷说,祝家兄弟自己带了不少下人,怕府里住不下,已经提早把别院收拾出来了。”
那下人不知道主母为什么一脸兴奋,只能惴惴不安地回答。
“怎么住不下,后院就我一个正经主人住,让那祝英台跟我……”
魏氏脱口而出,见旁边下人一脸诧异,这才反应过来祝英台现在还穿着男装以男装示人,哪怕年纪再小也不可能跟她住在后院,方刹住话头,生硬地接上:
“让那祝英台跟我见过礼后,自己决定住哪儿吧!”
可惜哟,她恨不得能跟那祝英台同住一室,细细看过才好!
魏氏知道自己太过热心,已经有些让家中管事娘子们生疑,只能故作淡定地咳嗽了一声,接着吩咐:
“算了,我们家见客向来是不避着我的,既然文才的同窗好友们上门拜访,宴席我也是要在席的,我也不在后厅等着了,你们干脆跟我去前厅吧,老爷这时候应该也忙完了,我和他一起见客。”
她已经等不及要亲眼见见那祝英台了。
能让儿子从小在梦中念叨其名,又是天定的缘分,容貌肯定不差,听那船曹所言,品性也很出众。
想到家中在会稽打听,皆说祝英台是个端庄大方、娴静文雅的女子,再想到祝英楼的出众之处,魏氏越发觉得自己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让文才未来的大舅子和未婚妻满意。
“我可不是什么恶婆婆!”
魏氏喜滋滋地想着,自信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走的是步步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