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大局观和随机应变上,梁山伯也许没有马文才的水平, 可论和人, 尤其是这种“油滑”的低级官吏打交道的本事,马文才却不见得比得上梁山伯去。
并不是马文才能力不行, 而是身份有时候决定了马文才不方便做很多事。
比如说和这位自报家门是“考城令”的父母官周旋。
在听说马文才身受重伤已经歇下后, 这位考城令明显露出了不信的表情,但衙役们大约是在来之前说过有人受伤的事, 所以他即使不信也没办法表现出质疑。
在知道受到“贼寇”骚扰的都是些士族之后,而傅歧的父亲确实是建康令,马文才父亲乃是一地太守之后, 考城令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
他开始绝口不提自己之前让衙役驱赶那些报案的商人的事情,而是开始关心起马文才的伤情, 大有客店若是住的不合适随时可以把马文才“请”到衙门里的意思。
这种事梁山伯已经见的太多,自是谢绝了好意,话题转了三转,绕到了“驿站遇匪”的事情上。
那考城令也果真是老油条,和身边的捕头一唱一和, 显然不愿把这么大的案子揽到考城这种地方来, 言语间甚至有行贿的意图, 若是他们愿意按下此事去更远的沛县报案, 定有“重谢”。
梁山伯向来绵里藏针,呵呵笑了一会儿,摸了摸下巴,似是烦恼地说:“那可怎么办, 我这同窗好友受的虽然是皮肉伤,可是失血过多,看样子是要在这里休养一阵子。要不然,干脆让傅兄和马兄的家人来考城迎接罢……”
此言一出,考城令及其身后众差官齐齐变色,不敢再做侥幸之打算。
“不过出了这么大案子,考城县怕是也无法独自办案的,这案子多半是要移交上面。尤其到了年底,无论是此地太守还是京中御史,都要重视各地大案要案,督促结案,这案子是御史上呈,太守上呈,还是县中递交,有着很大的区别。使君觉得呢?”
梁山伯笑得像是个虚心求教的学生,可考城令身后的主簿听完,却若有所思地撞了撞那县令的胳膊。
“少陪。”
考城令默了一会儿,拉着主簿、司案几人在一旁商量了会儿什么,再看向梁山伯时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忌惮,丢下几句官样文章,匆匆离去。
鉴于对方带了捕头衙役等人来壮势,又是在客店的厅堂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疾风和细雨担心梁山伯吃亏,从头相陪到尾,等到考城令走了,方才松了口气,凑上前来。
“梁公子,他们这是愿意接收报案呢,还是不愿意?”
疾风满脸疑惑。
“驿站被血洗,又涉及到朝廷人犯的生死,考城县不愿接这个烫手案子是正常的,但是他们忘了,他们不愿接,他们的上官更不愿接,得罪商人小吏他们敢,可此地县令想要升迁,必须有替上官‘分忧’的权衡……”
梁山伯一直表现的举重若轻,其实和这些人打机锋也累得很,揉了揉额心解释着:“年底了,即便是太守也要担忧着京中吏部的考核,猛然窜出这么一个大案子,由县里因‘道路不通’而‘权且接案’,那太守也能有应对之策,不至于被人落井下石。”
“应对之策?”
“死了这么多人,一天之后都没得到消息,监管一地治安的太守有失察之罪,但原本该在辖地内接管的沛县都无法接案,只能由考城这一下县匆匆接案,就能说明道路情况很是恶劣,并非太守失职。”
梁山伯耐心地对疾风说明厉害关系,若是马文才在这里,他自是不必多说,两人都心照不宣。
“考城令接下个这个重案对仕途有碍不假,但他这样的下县本就是没有能力办这样的大案的,尤其驿站不归地方上管,死的又有武官和囚犯,军中和京中肯定都要派能吏来,考城令办不好也不见得有过,最多罚俸。可要得罪了太守,或是恰巧撞了我们这群士族的霉头得罪了人,说不得县令就到头了。”
梁山伯叹息。
“寒族能做到一县之令,往往如同那考城令一般,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如何取舍,他自然会明白。县中那么多主簿和差吏附庸他而活,一旦换了县令也是要做鸟兽散的,只要有一人看明白,考城令也就明白了。”
“那他之前还说‘重谢’云云……”
疾风刚刚听到这个的时候都笑了,士族即使爱财,也不会这么赤/裸//裸去为了寒门的“孝敬”而当众改变主意,哪怕那士族是白身也不行。
这也多亏是梁山伯在和他们周旋,要是马文才,大概听到这话就拂袖而去了。
“大概觉得我们年轻,好糊弄。加上时间仓促,又是这般大的案子,这考城令也有些慌了手脚,只想着把事情压下去,想不到太远。”
梁山伯脸上并无轻鄙之色,可言语中却带着一丝了然:“遇事先想着躲事,只求表面太平,难怪这考城这么多年身处要道之上,也不过是个下县……”
这种话梁山伯来起来只是在私下说说,但客店里人多口杂,这客店里也不是没有为了看热闹藏在各处的旅人,梁山伯这似是无意间的一句感慨并没有特意小声,想来明天之后,“考城”为何多年不见发展,这县令又是如何多年身居父母官之位却不见政绩的原因,总是要传扬过去的。
“梁郎大概是气恼那县令对那些报案之人避而不见了,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他这般好的脾气,居然会暗暗坑了那县令一把,这般下去,即便考城令能保住官位,民望恐怕也丢了。”
细雨心中嘀咕着。
“果然和祝、傅两位公子比起来,还是这位梁山伯更靠得住,也越发不能小看。这绵里藏针的本事,坑人于无形啊……”
“细雨。”
梁山伯转过身,突然唤了细雨一声。
“咦?啊,在。”
细雨还在心中“腹诽”梁山伯呢,听他一唤,猛然一慌,随即又惊醒过来。
他慌啥?又不是自家公子。
“马兄伤重又来回奔波,应该是疲惫的很,他之前带着伤执意露面筹划,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结果已成,刚刚的事还犯不上让他劳神。”
梁山伯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可是态度却并表现的很明确。
“让他好好睡上一晚,明早再说吧?”
细雨自然是关心自家公子的身体更甚其他的,连连点头。
“若是主人没有问起,自然不敢用这种事吵扰到他。”
“此外……”
梁山伯顿了顿,似是在斟酌什么。
“我看马兄精神也不太好。”
细雨一怔。
“主人精神不好?我看主人虽受了伤,可之前还能出来和驿站里的人……”
“正因为他身体不好,却还要出来联合报案之人给县令压力,才有些反常。”
比起马文才的身体,梁山伯似乎更担忧这个。
“马兄做事向来自信,而且这种事情,明明暗地里递个名帖更快,却硬是要‘借势’……”
一路上过来,马文才何曾向他们借过势?他虽然善用一切资源,可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反倒十分尊重。
傅歧是傅令公的儿子,可一路上哪怕风餐露宿,哪怕遇见灾民劫持徐之敬,建康就近在咫尺,马文才也没说去找傅令公求助。
如今驿站血案是大不假,可傅歧没有首肯,他却在大众广庭之下以“建康令”之势要挟此地县衙,更是以此收拢了报官的众人,以他对于“士族节气”的坚持,今日所作之事岂不是反常?
听梁山伯这么说,细雨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的主人从小主意就大,凡事必定面面俱到,哪有这样回来倒头不起的时候?
“那……那现在?”
“明天报案的事情,我和傅兄去一趟吧。既然说了马兄伤重需要卧床,现在他出面也不好,祝英台性子诙谐,由她陪着马兄,也能给他提提神,散散心。驿站的事情太复杂,哎……”
梁山伯点到即止,细雨也立刻意会。
“那就麻烦马公子和傅公子了!”
梁山伯没有居功,径直去找傅歧,其实内心受到震动最多的是他。
马文才,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而他一进客店什么都没交代,倒头就睡,不像是疲惫,倒像是自己跟自己在生闷气。
究竟在驿站失火,他们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重创了马文才精神的事情?
梁山伯不想深究,也不敢深究,但他确定一点:
这个时候,马文才身心俱疲,是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候。
祝英台单纯,傅歧懵懂,马文才又处在一个比较微妙的时候……
于情于理,他必须守护好这位朋友。
***
正如梁山伯所料,马文才似乎真的疲累的很了,不但细雨回去的时候没有“醒”,第二天也醒的极晚。
当听送早饭的祝英台说梁山伯和傅歧领着那一堆“苦主”一起报官去了的时候,马文才还是习惯性的蹙起了没有。
“他们去了?为什么不喊醒我?”
“得了吧,你都伤这样了,大冬天的在屋子里还有炭盆,穿少点也好换药动作,现在出去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祝英台对马文才的坚持翻了个白眼。
“傅歧好歹也是建康令之子出身,梁山伯也是县令的儿子,报个案这种小事,还要劳烦你这个病人出面?你放心,保证办的妥妥的。梁山伯走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
“交代的事情有点奇怪,他说,等马兄起来了,务必转告,道路莫名受阻使人滞留,以及他‘受伤极重失去意识’的事情会一字不差的记上的,切莫劳神担忧。”
她有点纳闷地挠了挠脸,小声嘀咕。
“奇怪了,你当时是醒着的啊,失去意识的明明是我们才对,梁山伯为什么要这么说?”
马文才听了祝英台的嘀咕,身子一震。
他看出了什么?
“总而言之,梁山伯能干的很,傅歧也知道你受了伤,努力摆出‘建康令家的儿子’的气势去壮势了,还借了细雨几个一起去充场面,你啊,就安心养伤吧!”
祝英台以不可反驳的气势盛了一碗粥,塞到马文才手里。
马文才心不在焉的接过粥,随意翻动了几下,在祝英台关切的目光下,他并没有将勺递进嘴里,而是慢慢抬起了头。
“祝英台,你说你能用炼丹术酿出烈酒,制造味精,用胆水提炼出好铜,若是条件允许,需要多久能看到成果?”
“啥?”
祝英台没想到画风突然转到“总裁问策”上,一时没完成“临时丫鬟”到“高级顾问”的转换,人有点蒙蒙的。
“我问我需要看到烈酒、味精、好铜,需要多久?”
马文才表情冷静地看向祝英台。
此时屋中无人,祝英台心中盘算这些事也不知多久了,马文才冷静的态度立刻感染了她,让她面色顿时一肃。
在论及专业时,即使是祝英台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她在心中估算了一会儿,迅速给出了答案。
“味精最快,但受环境拘束,我现在弄不到那么多原材料,材料允许,只要几天。烈酒需要打造器械,器械完成,以我的经验,约莫一月就能看到成果。倒是胆水炼铜,受器材、场地、环境要求较大,怕要大半年。”
“好。”
马文才像是彻底放开了某种顾虑。
他伸出手掌。
“我会设法为你提供条件,等回到吴兴,你我订下契约,从此福祸相依,共谋大计……”
祝英台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到惊讶,再从惊讶到狂喜。
她虽得过马文才的承诺,可他像是这样抛却一切顾虑明确给她答复,甚至愿意签下契约的反馈,却是第一次。
根本不用犹豫,祝英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与他击掌为誓。
“成交!”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