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尉是负责押解崔廉进京的押解官之首,在一干押解官之中, 他的彪悍和精干曾经给马文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所以即便他们更换囚车为马车了,马文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支队伍的来历。
马文才在齐都尉心目中的印象也是如此, 当天那个跳出来用木棍替他阻挡下不少杀招的少年, 强悍的不像是个典型的士族。
齐都尉也和许多士族打过交道,无论是他们家刺史, 还是崔廉或其他官员,大多都是弱不禁风又鄙夷着他们这些武人的,更别说送家中子弟去学武了。
即便是学, 也不是这种生死搏杀一般的斗狠方式,大多是跟着行伍出身的武官学习一些自保的办法, 至多骑射不错罢了。
两人都对彼此有深刻的印象,所以不必看得仔细,就能笃定那是何人。
以徐家人对崔廉几人的诊断,马文才还以为他们会晚一点上路,却没想到这位齐都尉居然这么快就又开始赶路了。
两人交情不深, 彼此诧异一下后便移开了目光, 大概齐都尉早就知道这群少年是要回会稽去的, 对他们会“偶遇”并没有太过吃惊。
马文才站在窗前, 看见驿官和齐都尉说了些什么,而后齐都尉一愣,露出了有些恼怒的表情,指了指后面的马车, 又说了些什么。
那驿官大概是知道武官不能惹,低着头唯唯诺诺,却就是不表态什么,气的齐都尉马鞭一挥,翻身就下了马。
就在两边关系陷入僵局之时,马文才派去的细雨匆匆赶到,在驿官讶异的表情中连忙缓和着僵局:
“我们家主人说了,如果是房间不够的话,他们可以匀出两间上房来。”
他们已经在驿站住了几天了,自然知道这个驿站的情况。因为大多是低级差吏和没有官身的“肥羊”暂住,利于看管犯人的大通铺都没有了,而单间居多的屋子也都被住的七七八八。
这一行押解官加囚犯,再加上赶车的车夫、喂马和做杂事的贱役在一起就有二十几人,即使住单间的人愿意把房间让给他们,分开住的话也根本无法看守住犯人。
马文才住的是上房,专门给上任的官员全家居住的那种,那一栋小楼里七八件屋子,马文才他们就占了四间,每间都有杂役和奴仆住的配房,但除了马文才带着疾风细雨和追电,傅歧也好,梁山伯也好,都没有下人。
即便是祝英台也只有半夏,房间其实都被浪费了,只不过马文才舍得花钱买清净,也就没人说他浪费。
如今马文才愿意把房间让出来,而且以他的出身,自然是不会再找齐都尉要什么房钱的,这么大一个面子,齐都尉领了自然要欠个人情,他愣了片刻,对着细雨拱了拱手:
“……我去会会马公子?”
这是要当面道谢,问他有什么所求的意思了。
“我家公子说,齐都尉事忙,车中使君的安危要紧,这么冷的天,齐都尉还是先安顿诸位差爷比较好。”细雨得了吩咐,也不敢真一副施恩于人的样子,“前面的路出了点岔子,一时半会也走不掉,齐都尉之后有的是时间和公子‘叙旧’。”
他躬了躬身,和那亭长说了下马文才给他们匀出的两间房间,那亭长自是感激涕零,毕竟这齐都尉是要去建康的,他也不想得罪。
等梁山伯和傅歧等人接到马文才的消息,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之后,还有点茫然。
梁山伯还好,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原本就觉得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间有些浪费,傅歧则是误会了什么,眼睛一瞪:“是不是哪个要我们让屋子?”
“押解崔公的人到了这间驿站。”
马文才怕傅歧犯横,压低了声音说:“崔公和他的儿子都有伤,女眷们也不适合和别人混住,我想着,好歹曾是造福一方百姓的良官,住在牛棚马厩之类的地方太过折辱,便匀了两间套间给他们住下了。一来方便看管,二来上房热水是送到房间里的,也好让他们歇歇。”
崔廉头上那伤还是傅歧打的,傅歧自知有亏,就没说什么,一抱铺盖,老老实实的走了。
梁山伯以为马文才会和之前在会稽学馆一般,自己和祝英台住,让他和傅歧住,谁料马文才让几个侍从把东西整理了一下,吩咐全搬到祝英台房里去,顿时愕然。
“马兄,这……这是我们两人都住祝英台那里……?”
虽说祝英台那房间不小,可住三人,祝英台还是女人……
“怎么,嫌挤?”
马文才意有所指的问。
“祝英台那住还不好?真跟马文才住才叫烦呢,恨不得用铁刷子刷一遍才让你进他房里!晚上有祝英台作伴,还能说说话!”
傅歧把梁山伯的脖子一揽。
“走走走,去找祝英台去,他一定高兴!”
梁山伯被勒的难受,微微一挣挣开了,拍了拍傅歧的背:“你先去找祝英台,我等会儿就去。”
他不明白一向处事公允又行事谨慎的马文才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住宿,心中颇有不安。
而马文才也从梁山伯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坚持,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这个心思细腻的“师兄”,叹了口气,只得老实道:“驿馆里这几日来的人未免太多了点,有些超出常理了,再加上前面路‘偶然’封了,押送崔廉的人又在这个时候恰巧到了这间驿站,我心里有些不踏实。”
“那何不我们一起共住?”
梁山伯想起盱眙长街上的那场生死搏杀,如今还心有余悸,他以为马文才的不踏实,指的是刺杀崔廉的那批人还不肯罢手,心中更加担忧了。
“马兄会武,又有三位得力的下属,加上傅歧身手不弱,在一起至少不会吃了亏。”
“我这只是猜测。驿站里的人未必知道我们认识齐都尉,但我们要把所有房间都让给齐都尉,只留一间,那太扎眼了。”
马文才这时候也只能跟梁山伯商量这些,“我虽有心让崔使君住的舒服点,却不愿意把我们都卷进去。祝英台那间离齐都尉他们的房间最远,又靠近楼梯,真有什么事情,撤出去也容易。我这间虽然靠的近,危险点,但我有风雨他们几个相护,真出了什么事也走得脱。”
梁山伯不是婆妈的人,听完马文才的解释,心里也有了数。
“我知道了,我会看好傅歧和祝英台的。”
听到梁山伯明白了他这么安排的意思,马文才顿时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傅歧容易冲动,祝英台好奇心也重,但好在他们都素来服你的话。我就怕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两个冲出去撞上什么,若真有什么动静,你得按捺住他们,真要情况不对,我会去找你们,我没出现之前,哪怕外面起了火、杀了人,你们也别出来。”
梁山伯原本以为马文才只是猜测,听到他说的这么慎重,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迟疑着问:“马兄……真有这么严重?”
“但愿不会如此吧。”
马文才模棱两可地丢下一句,眼见着楼下亭长领着齐都尉和带着镣铐的崔廉几人上楼,对梁山伯指了指祝英台的屋子。
梁山伯也看到了楼下来的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按马文才安排的去了。
祝英台见到傅歧和梁山伯来了,又听了梁山伯转述的马文才那一套理由,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这屋子不小,住七八个人也够了,此时不过就是多打两个地铺的区别。
倒是半夏臭着张脸,虽亲自给梁山伯和傅歧收拾床铺,却把两人的位置离祝英台远远的,祝英台睡卧房正中,梁山伯却靠着门,而傅歧靠着窗。
她这样安排,倒是正中梁山伯下怀,有他看着门,就算晚上有什么动静,傅歧他们也不能就这么出去了,所以傅歧即使气嘟嘟地直嚷着这样透风,梁山伯还是好脾气的谢过了。
那边马文才似乎也不想?这趟浑水,既没有刻意去拜见隔壁的齐都尉和崔廉他们,也没怎么出门,连晚饭都是在屋子里用的。
而那边大概牢记着自己在押送犯人,安置好崔廉及其一家后,安排了七八个押解官在这一层来回巡视,这下驿站里其他的客人也明白过来这里大概有什么重要人物,都不往这边来了。
齐都尉一行人能和马文才前后脚到这处驿站,说明他们一路上加紧了行程,路上必定十分辛苦。如今住进了驿站的上房,又有热水和热腾腾的饭菜,马文才在屋子里甚至听到了隔壁的打鼾声,也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
就连走廊上巡视的押解官,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也听不到什么走动的声音了,细雨出去倒水的时候回来说,见有几个人靠着走廊的栏杆就这么睡了过去,要不是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不定就倒栽葱掉下了楼。
马文才听到这群人疲累成这样,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他这几个伴当是从小陪着他长大的,自然看出他有心事,疾风犹豫了半天,问道:
“主人在担心什么?”
“我今天,看到了游隼。”
马文才幽幽地开口。
“游隼?”
疾风一愣。
“是……”
“不光今天,那天在盱眙,崔廉入城,我也看见了。都是公的,在他们的囚车上盘旋。”
马文才的表情在昏暗的烛火中显得有些明晃不定。
“但愿是我想错了吧……”
疾风和细雨对视一眼,像是马文才眼中的不安传染了他们一般,这下连他们三人都没办法保持镇定了。
大概是心里揣着事,直到驿馆的更夫三更鼓都打过了,几人都还没有入睡。
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连隔壁都没有了声响之时,走廊上传出什么悉悉索索的响动,头顶上也有了些瓦片轻动的声音。
马文才晚上本来就是和衣睡的,此时猛然坐起,伸手从枕边抓起佩剑,一边佩在玉带上,一边靠近了门边。
疾风几人都没睡,紧张地看向马文才,却见马文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只用耳朵贴着门听着动静而已,并没有出去。
门外确实有响动,但那声音太小,若不仔细去听,大约只以为是野猫或老鼠之类的东西在廊下乱窜。
可马文才等人却是见识过这种轻身功夫的,哪里敢大意,连呼吸都小心屏住了。
没一会儿,走道里发出几声轻哼,也不知是谁中了招,轻哼之后却没有重响,应该是中招之人被人轻轻放下了,安静到让人发寒的地步。
疾风几人各自紧张地握住了武器,马文才那冷厉的眼神在一片漆黑中显得有些渗人,但已经没人在意这些了。
他们脑子里只想着两件事。
“是谁来了?来干什么?”
但很快他们就有了答案,因为马文才耳边突然发出“噗”地一声轻响,随着糊窗的油纸被扎破的声音,一/根/粗/长的香柱被伸了进来,若不是马文才反应过来避让的快,那点燃的粗香大概会燎掉他耳边的头发。
马文才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用衣袖捂着鼻子,将头使劲往后仰了仰,那外面塞了香的人明显只是为了预防万一,根本没有多留,门口那人影在做完这一切之后,飞也似的去了隔壁。
“是迷香。”
细雨端起桌上的陶壶,朝着香头的方向浇去,一阵呲拉声后香头的香/烟灭了,但最后一点烟气却比之前猛烈的多,熏的执壶的细雨头晕眼花,那壶根本没拿住,被马文才险之又险的接了下来。
若不是马文才接得快,隔壁听到有陶器打碎的声音,自然就知道还有人没睡。
这迷香并没有什么毒性,只不过会让睡着的人睡得更熟,是江湖上一种不入流的手段,马文才年幼时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遇见这种事却是第一次。
他抱着陶壶呆了一会儿,才不甘愿地小声道:
“这是游侠的手段。”
就像是回应他的这番话似的,隔壁房间的门吱嘎一声开了,轻巧的就像是被人推开似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为了看守犯人,崔廉的门前至少有四个人看门,门也是从里面闩住的,就算是成年人要暴力踹开那道门,至少也可现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但那门就这么轻巧的开了,只发出门开时正常的吱呀声。
要不是夜深人静,这吱呀声在白日里一点都听不见的。
“有人偷开了门。”
疾风也听出来了,又抬头看了看屋顶。
“顶上也埋伏了人。”
他话音未落,隔壁传来一声轻喝。
“什么人!”
这栋楼上,只有关押着崔廉和他家人的两间大房灯火通明,走廊里的光线多半来自这两间屋子。
马文才和疾风几人在屋子里看着外面影影绰绰,没一会儿隔壁便传来破顶而入的击碎声,刀剑相击的兵刃声,声音都不大,可听着却莫名凶险。
来偷袭的人被马文才猜测成游侠,人数也绝不会多,但里面一定是有极为厉害的人物,因为两边还没打斗多久,马文才就听到了齐都尉的惨叫声,那一声惨叫实在太过凄厉,任何人听到都觉得叫唤的人应该是不能活了。
也因为这一声惨叫,驿馆里醒着的人大概也听出了不对,陆续有人推窗的声音出来,隔壁两间的烛火突然一暗,刚刚还透亮的走道里突然一片漆黑。
马文才几人屏住呼吸,不知道隔壁到底什么情况,突然听到走道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劳烦裴公兴师动众来救在下,实在是惭愧。”
说话的正是崔廉。
“我在庄里接到崔公的信函,立刻马不停蹄的带着儿郎们前往阳平,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只能徐徐图之。崔小郎不嫌我来得慢,让您吃了这么多苦,是裴某该惭愧才对。”
那说话的人声音苍老,话语间有一种干脆利落的精悍,“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待我等将崔公救了出去,再来谢罪!”
说罢,他又低声向旁边的人吩咐了什么。
自称裴某的人声音太小,屋子里的众人都听不见,可崔廉却惊讶地连声制止:“不可,不可,为了救我们,伤了这么多条人命本就不该,怎么能放火!”
放火?
马文才几人一凛。
“崔小郎,我们这边动静这么大,许多儿郎为了今日提早住进驿站,总不免露出些蛛丝马迹。我今日不比往昔,现在庄子里也养着上千人手,若是一时不慎暴露了行藏,便是灭顶之灾。更别说除了我等,还有人在一直找寻您的踪迹,这封路的事情可不是我们干的。”
他的声音狠戾极了。
“只有一把火把这驿站烧了,彻底将我们的痕迹弄干净,方可混淆视听。”
“可这一驿站的人……”
“他们又不是蠢货,起了火难道不会往外跑吗?老夫又不是烧人,只是烧房子!”
大概是不耐烦了,这人之前对崔廉还算客气,现在那股草莽气却难以抑制的迸发出来,压得外面的崔家人不敢反驳。
没一会儿,大概是越来越多有人起身的声音刺激到了崔廉,他认命地叹了口气:
“一切……但凭裴公安排。”
“崔小郎放心,您之前送来那人老夫也安置好了,他说你们一家要没地方可去,可以跟他去北边。老夫知道您看不惯我等草莽行事之风,我也没想过要留下您,等此事了了,我还了崔家的人情,您大可自便。”
裴公看穿了崔廉的“无可奈何”,却依旧肆意张扬。
“你们把崔家人先带走,后门车马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几个,发出暗号,让事先安排的兄弟们放火。”
“是!”
马文才原本并不想出去,可听到这里,却不得不站起身来。
门外的人何等耳目灵光,这屋子里一有点动静,还没等马文才开门,已经有个弯弯曲曲的工具从门缝里伸了进来,轻巧的挑开了门闩。
马文才正在门口,屋内外一片漆黑,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一切,却见一片银光泄地,兜头向着他额上劈来。
这一下疾似风快似电,马文才只觉得头顶寒光一片,立刻惊慌失色地闭上眼睛大喊:
“裴师傅,是我!”
于是那银光险之又险地在马文才的额间停住了,后者头顶发热,伸手摸了摸,只在发间摸到一片濡/湿,知道是挂了彩,只能苦笑。
他这师傅,脾气还是这么暴烈。
“……文才?”
“可是陈御史身边的小兄弟?”
天色太暗,但马文才的声音却有辨识度,裴公和崔廉迟疑着问。
这时候马文才方觉得一条命终于回来了,又往前踏了一步,将自己的面孔完全暴露在两人面前。
“文才,你怎么在这里?”
裴公不但没有一点差点砍死了马文才的愧疚,反倒瞪着眼睛,满脸“你怎么来碍事”的表情。
马文才摸了摸鼻子,越发觉得自己出来的决定是对的。
他没有回答裴公的话,反倒有些埋怨又有些像是小辈撒娇似地向裴公开口:
“裴师傅,我不出来你就要放火啦!”
“其他楼里住着的人我不知道,可我这一栋楼的都让你的儿郎们点了迷香吧?我是反应快把迷香熄了,其他人现在梦周公正入神的时候呢……”
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崔廉一眼。
“别人起了火能跑出去,我能扛走几个人?”
他话音刚落,崔廉一脸不安,不可思议地看向裴公。
“裴公,你,你刚刚才说……”
“我说了什么?我说跑不出去的都是蠢货,可没说所有人都跑的出去。”
满脸虬髯的大汉鬓角早已发白,可说话却有些像是孩子般的不讲理。
大概是嫌弃马文才多嘴,他瞪了马文才一眼,又看了看身后跟出来的疾风细雨几人,脸色更臭。
“你们几个在旁边待着,等老夫办完了事情再来找你们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