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两盏茶之后到了含章殿,而这时候采葭刚带着今夜值班的侍御医白石到达殿内,连脉都没来得及请,就听到外面宦官通传的声音。
殿内的人忙不迭跪成一片,顾云羡正要起来,就被皇帝遥遥传来的声音阻止了:“躺着别动。”
他刚跨进殿门,人还没走近,就先说了这个。顾云羡顺从地躺了回去,靠在软垫上朝他点了下头,算是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他在她旁边坐下,“吕川说你不舒服,朕便赶紧过来了。”仔细打量她一番,“脸色怎么这么白?”
她微微一笑,几分虚弱的样子。
“可诊过了?什么毛病?”
侍御医白石忙磕了个头,“启禀陛下,臣刚入得殿内,尚来不及诊治。”
他蹙眉,“刚到?怎么腿脚这么慢?”
负责去请侍御医的何进见陛下一脸嫌弃,心头叫苦不迭。陛下啊陛下,您老人家要求别太高成吗?您也不想想,小人我是从成安殿跑到尚药局,再从尚药局跑到含章殿,比起您直接从成安殿过来,中间的路程足足增加了一倍!何况白御医岁数大了,也走不快。能比您早到都是小人我有本事了!
白石见皇帝神情不豫,顿时吓得够呛,以为自己耽误了什么大事。还是吕川看不过去,出来打圆场,“白大人,您快些替贵姬娘娘诊治吧。”
他磕了个头,“诺。”
皓腕上搭了一条白绢,白石的手指落上去,半眯双目沉思了片刻,再低声询问了一旁的女医,这才道:“无妨,不过是天癸引发的腹痛,吃几帖药就好。”
“大人您说是无妨,可我们娘娘刚才痛得可厉害了,不然也不会大晚上巴巴地请您过来!还请大人快些开点止痛的药吧,总不能让娘娘一直熬着啊。”阿瓷道。
白石道:“臣省得,请陛下和娘娘放心。”
皇帝却想到另一件事,“朕记得贵姬的信期不是月底么?如今才中旬,为何提前了这么久?”
女医答道:“启禀陛下,原是贵姬娘娘近几日劳累过度,这才导致信期提前。”
她这么一说,皇帝立刻想起就在昨夜,顾云羡留在成安殿照看情况,差不多整宿没合眼。想来便是因为这个,才弄得她这会儿这么辛苦。
眼神里带上一丝歉疚,他温和道:“是朕疏忽了,忘了你身子弱,居然让你那般劳累。”
顾云羡摇头,“陛下无需自责,臣妾协理六宫,发生那样的事情自然应该在那里守着。”转头对白石道,“有劳大人跑这一趟,采葭,带白大人出去开方子。”
白石行了个礼,跟在采葭身后出去了。
皇帝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冰凉的肌肤上有一层薄薄的汗,忍不住道:“怎么回回你都这么难受?朕见旁人也不像你这样。”
来天癸时腹痛如绞是顾云羡的老毛病了,从前在东宫时就这样,每回都能闹得身边人仰马翻。
顾云羡心头一紧,这是她最不愿讨论的话题,“大概是臣妾太不中用了吧。”
他瞅着她不说话。
顾云羡心头毛毛的。今夜拿信期腹痛当借口原不在她计划中,只因她虽然给了贞贵姬面见皇帝的机会,却不愿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免得横生枝节。所以她的原计划是故意服错一味药,以生病为由,将他拉过来。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下午的时候突然发现天癸来了。她身子一贯不好,这种时候自然不敢胡来,加之腹中痛得要死,索性就以这个为由头了。
可一想到她会这般痛苦的原因,心里就七上八下的,生怕被人知晓。
急于岔开话题,她心一横,凑上去靠在他怀中,柔声道:“或者是老天爷觉得,陛下如今待臣妾太好了,不能什么好事都让臣妾占尽了,这才让臣妾在别的方面多受些苦楚。”
“胡说八道。”他忍不住斥道,“照你的说法,朕对你好竟是祸不是福了?”
他口气虽严厉,但顾云羡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也就不慌不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臣妾一直觉得,一个人一生的福气都是有限的。臣妾在这个方面占尽了好处,自然会在别的方面有所亏损。”笑着看向他,“如今这样,臣妾觉得很好。若是每日都顺风顺水的,臣妾反倒会不安了,天天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一生的福气都一口气花完了。也许哪一天,陛下就不再喜欢臣妾了。”
她藕臂轻抬,环住他的脖子,“臣妾想跟陛下长长久久的,臣妾不要和陛下分开。”
他愣愣地抱着她纤瘦的身子,神情颇受触动。良久,慢慢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眼中是满得仿佛要溢出一般的爱怜,“真是个傻姑娘。”一声喟叹,“朕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能过得快活。”
“陛下这样抱着臣妾,臣妾就很快活了……”她的声音如同梦呓,传入他耳中,让他整颗心好像泡在蜜水中,软得不像话。
殿内的宫人看到两人相拥而坐的身影,彼此对视一眼,拿不准主意是不是要退出去。
在众人满心纠结的时候,顾云羡及时解救了大家。她用一种仿佛忽然想起来的口气道:“对了,陛下去看了薄徽娥了,她怎么说?”
皇帝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哦,她因为顾忌姐妹之情,所以帮如芳华顶罪。朕已经斥责过她了。”
果然。
顾云羡心道,皇帝果然在暗中筹划着什么事情。与朝堂格局有关,与天下大势有关。
“臣妾看薄徽娥也是一时糊涂。虽说她此举有些是非不分,但能舍弃自己的性命去维护亲人,这种纯孝之心也难能可贵。陛下便不要怪她了。”
他既然要抬举薄徽娥,她就帮他一把吧。顺着他的心意,才能更让他觉出自己的贴心。
果然,她的话一说出,皇帝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恩,你说得对。朕明日便放她出来。”
顾云羡笑道:“那臣妾先替薄妹妹谢过陛下了。”
两人正说笑着,那厢采葭已端了熬好的药进来,“娘娘,药来了,快趁热喝了。”
皇帝伸手接过,柔声道:“朕喂你。”
顾云羡脸一红,“陛下……”
她面皮薄,总觉得喂药这种行为太过肉麻,难以接受。他明知她的脾气,却偏偏要捉弄她。
见他一脸坚定,顾云羡无奈,只好强自镇定地接受他的“服侍”,脸颊红红地喝完了整晚药。
没过多久,药效逐渐发作,她觉得腹部暖暖的,十分舒服,一阵倦意也随之涌上来。
皇帝见她的神情,笑道:“困了便睡吧。”
她躺下去,脑袋枕在瓷枕上,眨着眼睛问道:“陛下您呢?”
“自然是在陪你一起睡了。”他挑眉,“这么晚了,云娘你不会还要撵我走吧?”
她眄他一眼,翻身背对着他,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三分迷糊:“臣妾乏了,就不招呼陛下了。您请自便。”
他被她的话说得一愣,半晌才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殿内的宫娥见到这个情形,正要去准备盥洗用具,却被皇帝的手势制止。
“去外面吧。”
宫娥们一愣。眼见陛下已率先出了内殿,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这是,怕吵到了贵姬娘娘吧?
倒真是贴心.
闹得轰轰烈烈的贞贵姬中毒一事最终以如芳华落罪收场,两日之后,如芳华被废去一切尊号,打入永巷,从此消失在众人面前。
从炙手可热的新宠,到被囚幽宫的罪妇,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众人感叹之余,不免更深切地体会到,帝王情,当真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五月底,皇帝召幸了如芳华之妹薄徽娥,并在次日擢升其为从五品穆华。
一次升两品,这个晋升幅度之大,阖宫罕见。认真盘点起来,恐怕也只有当初顾云羡从琼章升到美人的壮举可以一较高低吧。
但是顾云羡本是废后,她在妃妾的位置上怎么升都不出格,薄徽娥却是一朝得幸的新人,这样的隆重不免令人咋舌。
“恩宠虽惹人羡慕,不过仔细想想,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明充仪对此曾似讥似嘲地评价过,“只消看看她两个姐姐的下场,就知道这薄氏大抵运气不好,生不出中用的女儿。也不知这仅存的薄三小姐,能撑多久?”
相比起明充仪的刻薄阴损,元贵姬就显得宽宏多了。众人听说陛下原本只打算升薄氏为正六品琼章,还是她觉得薄家连损两个女儿,害怕薄将军吃心,不如厚待薄熹微,好显示陛下对薄氏并无成见,这才又提了半品。
陛下见她考虑得这般周到,很是赞赏,索性让她将薄氏的封号也一并拟了。元贵姬在仔细思考之后,选了“瑾”字。
“瑾者,美玉也,亦喻美德。臣妾觉得这个字很配薄妹妹。”顾云羡笑道,“她能为嫡姐舍身,也算是有德行之人。”
皇帝闻言颔首,“《屈原列传》里说‘怀瑾握瑜兮,穷不得所示’1。朕看熹微碰上你,倒是遇到知音了。她的好处,你倒看得明白。”
对他的夸奖,顾云羡全盘领受,还十分不客气地说道:“臣妾眼光好。”
然而对这个封号,旁人却不像皇帝那般认可。
瑾穆华受封次日,明充仪与她在灼蕖池畔相遇。彼时瑾穆华一身孔雀蓝云锦齐胸襦裙,臂弯秋香绿披帛,乌发高挽,斜插三支步摇,已非从前朴素低调的薄徽娥,端端是个不俗的美人了。
明充仪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以扇掩唇,轻笑道:“妹妹好容色,简直像变了个人!”
瑾穆华含笑道:“充仪娘娘笑话了,臣妾不过是突然撞了好运,哪里能比娘娘!”
“妹妹自谦了。运气这种东西,也是要看人的。你两个姐姐何尝没有好运气,可如今是什么下场你我都看在眼里。”明充仪声音懒懒,似有无限关切,“前车之鉴,妹妹切勿掉以轻心啊!”
瑾穆华道:“多谢娘娘关怀,臣妾省得。”
明充仪笑着点点头,便欲离开,然后步子还没提起来,却又转头道:“听说你这封号是元贵姬给拟的?”
“然。确实是贵姬娘娘所赐。”
“瑾。景。这个字总让本宫想起成安殿那位……”话头就此打住,明充仪轻笑一声,“不过字的意思倒是极好的,妹妹可得好好谢谢元贵姬了。”
瑾穆华神情不变:“这个自然。”.
比起瑾穆华的春风得意,成安殿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在宫中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贞贵姬已悄然失宠。
这样的变故实在令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按照一贯的思路,贞贵姬此番无端被害,陛下该更加怜惜才是。可他却在贵姬醒来当日去看过她之后,不再踏足成安殿。
宫人们私下里揣测,大抵是当日贞贵姬病中无状,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陛下。
从大晋二年五月入宫开始,贞贵姬一直是备受圣宠,即使这一年来顾云羡抢尽了风头,陛下也并未多么冷落她。然而如今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景氏数月不得幸,确实已失了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