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爸爸冷战的这段时间里, 音乐教室取代图书馆成为了我的驻扎地。
每天一放学, 我就奔到音乐教室开始练习钢琴。凤有时也会过来练小提琴,但他还同时身兼着网球部部长一职,所以并不能像我来得那么频繁。
不过不论他过来与否, 我总是在音乐教室里留到尽可能的晚,比如七点以后。通常这个时候网球部的部活也结束了, 凤会特地跑过来很好心地问我要不要送我回去。但他回家的路和迹部家并不是同一个方向,我觉得没有必要麻烦他, 所以我告诉他不用在意我。
接着, 我收拾东西回家,凤则跟`户继续去附近的网球场做特训,据说他们一直要练习到9点左右。看来想成为一个好部长确实很辛苦。
迹部最近已经不怎么在网球部露面了, 不过他依然会在自家开的训练中心里做自主练习。
不管怎样, 我和迹部的回家时间都是错开的,这也是我事先计算好的。
我算好了继母和爸爸何时会离开客厅回到房间里去, 也算好了迹部会在我之后回到家里, 这样我就可以不碰到他们任何一个人,一到家就上楼钻进房间,不用说话,不用打招呼,不用遇到尴尬的场面, 当一个轻松的透明人。
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我都顺利地避开了爸爸他们,直到一周后的某天——
我依然按照计算好的时间回到家里,可打开门我却发现, 客厅那里灯光明亮,甚至隐隐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真希望没有人听到我回来,不管在那坐着的是谁——我这么想着,蹑手蹑脚地朝楼梯那里走去,一心只想躲过客厅里的人赶快回到房间里。
“麻里奈……?”
就在我握住扶手刚刚走上去的时候,继母在背后叫住了我。
尽管十分不情愿,我还是只能停下来,回过头去看着她。
“你回来啦,最近总是回来得很晚呢。”
继母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担忧。
看来她是特意在这里等我回来的。
“……我有点事。”我不打算解释,只是冷淡地敷衍道。
“啊,你等等……”见我马上想走,继母再次叫住我,“我和景吾正在下棋,麻里奈也一起来好吗?我们很久没有一起下过棋了。”
继母用近乎讨好般的语气温柔地说道。
但我知道所谓的下棋不过是个借口,等到他们有机会和我坐下面对面,就该是宣布要把我送走的时候了。
我咬着嘴唇,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涌。
就算我再努力逃避,也还是逃不过这一天的到来吗……
我不禁垂下视线,望向继母的小腹。那里依然还很平坦,就这么一眼望过去还完全看不出里面已经住着一个孩子。
但再过几个月,也许就是全然不同的景象了。
“如果不想下棋……那就吃点东西好吗?我马上让厨房去做,你一个人在外面还没吃晚饭吧?饿坏了可不行呀。”
见我不说话,继母又继续建议道。
她在讨好我,甚至是怀有歉意似的在讨好我。可这不仅不令我感动,反而令我更加难受。
我知道如果我不主动求和,爸爸是绝对不会来理睬我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因为错永远在我身上而不在别人身上。而继母又有什么立场来关心我呢?她比谁都清楚是她腹中的孩子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就算她感到愧疚,她也不可能不要这个孩子而让我留在这个家里。
“……你不需要这样,你不需要对我好。反正我又不是你的女儿。”
我想我只是说出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可继母的脸上却掠过悲伤的神色。
自从怀上孩子以后继母就一直不怎么吃东西,以她现在的年龄来说生孩子已经是件辛苦的事情,因此她的脸色大不如前,总显得有些憔悴。
——然而我却讨厌在她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她的表情让我觉得站在这里的受害者不是我,而是她。
“麻里奈,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想要……”
就在继母还没说完的时候,我爸走了过来。我屏住呼吸预感又一场战争的到来,可我爸却只是走到继母身边,关切地为她披上一件外套。
“小心着凉,你的身子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随后,他抬起头来看我。看到我的一瞬间,他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
“8点。你的学校应该在四个小时前就放学了。”我爸低头看了看手表说。
他叹了口气走上楼梯,向我走来。
“把你的手机给我。”我爸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有了手机反而没了时间观念,那就没必要拿着它。”
我沉默了一下。这是向日给我的礼物,也是唯一能够把我们维系在一起的东西,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我知道在这里反抗爸爸的结局一定很糟,所以我还是咬着牙把手机给了他。
爸爸接过我的手机,放进了他的上衣口袋里,然后重新下楼回到继母那里。
当我爸和继母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这里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
我快速地说了句“我回房了”就立刻转身上楼,现在我只想逃离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可我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一双手拉住了。
我焦躁地回头,发现是继母追了上来。她拉着我恳求道:“拜托,听我说完好吗?”
“你想说什么?”我再也按耐不住燥热的心情,粗声说道,“你们已经都商量好了不是吗?我只希望你们能明智一些,把我送到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去,然后由此保证我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来碍你们的眼!”
继母瞪大了双眼看着我,仿佛我做了件天大的错事一样。她抓住我的双手有些颤抖。
“你错了,你完全误会了。”继母憔悴地说,“你真的认为我和你爸爸要把你送走吗?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们怎么可能这么想?”
“就算你们现在不这么想,将来迟早也会这么想的。”我试图甩开继母的手,“把我送走也没关系……因为我讨厌这里,我也讨厌你们!告诉你吧,我其实恨不得离开这里!”
当我说完这句话,我就已经做好了要被我爸扇耳光的准备。
我感到很伤心,很想躲进壁橱里去哭一场,但随后这些软弱的感情都被心中燃起的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所替代。
我爸是一个自私的人,他做任何事都依照自己的想法,从不顾及我的感受。当他和妈妈离婚,当他娶了别的女人,当他决定回到日本,所有这一切的发生他都不曾问过我一句,每一次我都只能在事情发生之后才不得不无奈地接受现实——这太不公平。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始终孤身一人,从今往后也不会改变。所以他们尽可以把我送到任何地方去,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结局,我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没有拒绝的权力,我只能接受。
所以我接受了,我甚至希望爸爸可以过来狠狠地揍我一顿,把我揍到可以完全忘记他的哪怕是一丁点温柔的地方,然后我就能彻底地斩断这该死的生活,彻底斩断跟这里所有的关系了。
但我爸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他站在楼下失望地看着我。
“……麻里奈,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冷静点坐下来好好说,总有解决的办法……”
“不!……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顾继母的阻拦,我狠心甩开了她的手。就在我甩开她的手之后,继母忽然脸色苍白,她左右摇晃了一下,感觉到自己重心不稳,她伸手一把抓住了扶梯。
“绘里?绘里!”
爸爸见状,立刻上了楼梯。
就在他马上要伸手够到继母的时候,继母忽然松开了抓着扶梯的手,她闭上双眼就这么缓缓地向后倒去——我猛地捂住嘴巴尖叫了一声,眼看着继母失去知觉倒在了爸爸身上。
“夫人——夫人!夫人晕倒了——!”
有好几个佣人同时冲了过来,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爸爸抱着继母,不停地伸手拍她的脸喊着她的名字。
“绘里!绘里!醒醒!”
可无论他怎么喊,继母还是紧闭着双眼没有一点反应。她的脸上毫无血色,我吓坏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骚动声很快引来了迹部,他跑过来看了一眼,随即冷静地指挥佣人去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蹲下身去查看继母的状况。
“我、我不是有意……我不知道会这样……”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我被吓得六神无主,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想下楼去看看继母,可刚一挪脚就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跌坐在楼梯上。
继母很快被爸爸抱了起来,在几个佣人的帮助下被送出了宅子,我听到了窗户外面呼啸而来的救护车鸣笛,那令人神经紧绷的声音让我更加手足无措。
“你发什么呆?”
迹部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回来,我以为他已经和爸爸一起上了救护车。
他走过来一把将我从楼梯上拉起,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抽光了力气,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任他摆布。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到医院里来的了。
只记得一路被迹部扯着胳膊不停地走,回过神来的时候,继母和爸爸还有迹部都已经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好像在等待着审判一样。
“最多只能进一个!”
我记得医生好像是这么说的。
原本急救室似乎是除了医疗人员以外一律不让进的,但爸爸无论如何都坚持要陪着继母,于是最后他一个人进去了,而我和迹部则被拦在了外面。
穿过长长的走廊,我在楼梯拐角那里看到了很多人来来去去的身影。
因为继母身份的特殊性,我们被单独安排在医院不对外公开的病栋里。尽管如此好像还是有不少人赶了过来,像是迹部家的家庭医生啊,律师啊,还有公司里的董事什么的。后来我甚至看到了一两个像是记者摸样的人,不过他们很快就被警卫赶走了。
迹部始终拿着手机在讲电话,他疲于应付那些从公司里赶过来查看情况的人。他神情严肃地被一群西装笔挺的人包围着,好像所有人都在等他拿主意似的。继母不在,爸爸也不在,迹部俨然成为了一家之主。
我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那些人的背影,透过走廊尽头那两扇四边形的大门目送他们远去,消失。
等所有人都走光,四周的一切刹那间归于寂静。迹部放下电话朝我这里走来。
我用手臂环抱着双腿,把脸埋进膝盖之间。我很害怕,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除了低头盯着地面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为自己此时此刻的弱小和无能感到羞愧,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迹部处理一切,而我除了害怕得想哭之外竟然什么用处也派不上。
终于,我听到了迹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在我身旁停了下来。我的心因为恐惧而紧张得砰砰直跳。
“是贫血。”耳畔传来了迹部有些疲劳的声音,“已经没事了,等情况稳定下来就可以进去看她。”
说完,迹部松了一口气,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我太愚蠢了,我竟然这么冲动不顾后果地对着已经怀孕的继母说出那样刻薄的话来。我明明知道她吃不下东西,我明明知道她身体虚弱,可我竟然还做了那样的事情。
看着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的我,迹部皱起了眉头。
“不准哭。”他不耐烦地说,“不是已经说了没事了吗。”
可我并没有哭。我一直拼了命忍住不哭,我知道我一哭,只会显得我更像是弱小无能只会用眼泪逃避责任的人。
“……我只会……只会给你们家添麻烦……我什么用处都没有……除了添乱……”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声音有多么微小,并且还在发颤。
迹部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从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声。
“‘你们家’啊……”迹部讽刺般地说,“原来如此。”
我用含着泪水的模糊视线偷偷地看看迹部,他重新拿起手机,一脸不开心地处理着那些不断发来询问情况的邮件。
“……对不起。”
我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道歉说。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把所有事情都弄得一团糟……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
“没人说贫血是你的错。”迹部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要安慰我的意思,“不用忙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我吸了吸鼻子,眼泪终究是涌了出来。
迹部摇摇头,一副不想再理我了的样子。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起身走到稍远的地方接了电话。
“喂……是吗……嗯……情况还好……什么……要过来吗……”
我不知道他是在和谁通电话,挂断电话后,迹部也没有坐下。他开始慢慢地在走廊里踱步,似乎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过来。
空荡荡的走廊里会发出声音的除了我和迹部之外,就只剩一只挂在墙壁上的石英钟了。从我们进医院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石英钟上的指针已经停留在了深夜。
过了一会儿,迹部等的那个人终于出现在四边形大门那里,朝我们这里走了过来。奇怪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警卫。
“哎呀景吾——真是难办呀,警卫先生无论如何都说不认识我不肯让我进来,他说非要一起过来确认身份才行——”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冒冒失失的中年大叔,他披着一件皱巴巴的大衣,胸前还系了根打歪的领带。
他风尘仆仆地奔过来,口口声声亲切地管迹部叫“景吾”。我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大叔,心想他会是谁?
中年大叔和警卫还有迹部三个人站在走廊里,经过一番确认后,警卫终于放心地走开了。
警卫走之前,我听到迹部对他说“这是我母亲的前夫。”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叔,正是迹部的亲生父亲。
“现在还不能进去看她?……哦,是吗,贫血啊……真是的,怀着孩子还不好好吃东西,绘里也真是小孩子气……老叫人放不下心……”
同迹部说了几句之后,迹部的爸爸忽然发现了坐在椅子上不吭声的我。
“咦……这位小姐是?”迹部的爸爸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他注意到我脸上的眼泪,“啊呀,你怎么哭啦?”
我连忙用袖子擦掉脸上的眼泪,有些窘迫地看着迹部的爸爸。
“是继妹。”迹部无奈地向他爸爸解释道。
迹部的爸爸盯着我,冲我露出敦厚的笑脸。
“原来是景吾的妹妹啊,难怪这么可爱,长得跟小花猫一样!”他滑稽地说,“你好啊妹妹,我是景吾的爸爸……啊,应该说是另一个爸爸!”
迹部有些难堪地望着他爸爸。
“老爸——”迹部刚想说什么,就立刻被他滑稽的爸爸打断了。
“妹妹,景吾是不是欺负你啦?”迹部的爸爸关切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要是他欺负你了,你就告诉叔叔!那小子最怕的就是我,叔叔帮你教训他!”
我不知所措地连连摇头。
“够了,别装熟。”
迹部拉长了脸,把他爸爸的手从我脑袋上拉开。
“哎哟,瞧我!一看到可爱的妹妹就得意忘形了,哈哈哈哈。”迹部的爸爸爽朗地大笑起来,完全不以为意。
“声音太大了,这里是医院。”迹部嘴角抽搐着提醒道。
“哦,哦。”迹部的爸爸这才傻乎乎地挠了挠头,放低了声音,“我说,景吾,我等会儿能进去看绘里吗?果然还是没戏吧……毕竟她老公在里面啊……也许能偷偷在外面隔着玻璃看两眼什么的?不看见她总觉得不安心哪……”
我看着眼前这个朴素老实的中年大叔,逐渐回想起迹部家照片墙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影。
——“景吾每年生日的时候都不会忘记去看他,有时候我怀疑他可能误以为他是从他爸爸的肚子里钻出来的。”
——“不过他爸爸是个好人。”
继母当时说过的话回响在我的耳边。
与照片中相比,眼前的大叔已经有了些发福的征兆,头发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浓密了,或者还有即将谢顶的危机。
从他那身毫不讲究细节的邋邋遢遢的衣服可以看出,和继母离婚后他依然保持着单身。
我忽然觉得同眼前这个平凡无奇的大叔相比,我爸爸确实有着能够完胜于他的魅力,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在,毫无疑问我爸爸和继母才是更相配的一对。
然而这样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却曾经作为迹部的父亲,继母的丈夫真正存在过,就和如今的我们一样,在那座豪华的宫殿里生活过。
我难以想象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我甚至难以想象迹部的父亲是这样一个同自己华丽的儿子截然相反的存在。
如果说迹部是一位王子,那他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小丑。你不管怎样都无法把这对父子联系到一起去。他们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迹部和他的爸爸在一番商量过后,似乎还是放弃了到里面看继母的主意。
“哎呀,真不好办哪……那等会儿你就告诉你妈妈一声,就说我来过啦。”
迹部的爸爸虽然傻笑着,但脸上还是不免露出了一丝寂寞。我想这些迹部都看在眼里。
“对了,你一定要跟绘里说,不能不吃东西!必须要吃东西!就说是我说的。”
临走时,他还在不停地嘱咐着迹部。
“行了,知道了。”
迹部一副拿他爸爸没办法的样子。
“啊对了——还有还有。”迹部的爸爸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声说道,“景吾,你也是当哥哥的人了,以后可要好好照顾妹妹!还有你妈肚子里的那个……总之要当个好大哥啊!光知道欺负弟弟妹妹可不行啊!要听老爸的话!”
“所以都说了你声音太大!”
迹部压低声音吼道。我看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快凸起来了。
看着迹部和他爸爸的相处模式,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忍俊不禁。迹部也会有这样束手无策的时候——这是一个新发现。
迹部的爸爸离开后,我们俩重新坐在椅子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据说继母已经醒了,但还很虚弱。我们要等到所有检查完毕,情况完全稳定下来之后才能进去看她。
走廊又恢复了一片沉寂,石英钟依然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时值深夜,尽管医院里开着空调,但饥饿还是带来了一些寒意。
“迹部,你长得不像你爸爸。”
我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膝盖中说。饥饿感和寒冷同时带来了一些倦意。
“你也不像你爸爸。”
“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我妈妈。”
尽管连我自己也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
迹部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盯着某一个固定的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我微微扭过头,透过膝盖和手臂的缝隙偷看迹部。他的侧脸一如往常那么完美,从额头到下巴的每一处都是精致优美的轮廓,只需要一秒就可以让人永远记住这张脸。
“……迹部,你讨厌我爸爸吗?”
我讨厌过迹部的妈妈,我不知道我爸爸为什么会和我妈妈离婚然后娶了这个女人。我从未对继母抱有过好感,尽管她给我吃给我穿,赋予我一切优越的物质生活,甚至对我十分温柔,可我仍然没有感激过她。
“你不觉得……是我爸爸拆散了你妈妈和你爸爸吗?”
我已经忘记了妈妈是什么摸样的,可在我心里妈妈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我想迹部的爸爸对他来说也是一样不可替代的存在。
“白痴。”
迹部一动不动地淡淡说道。
“……我是白痴。”我闭着眼睛承认说。
“就算没你爸爸,他们也还是会离婚的。……他们早晚都是要分开的。”
他的声音十分镇定,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
“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公主和丑小鸭……吗。
我无法找到更准确而又不失礼的形容,但迹部的爸爸妈妈确实给了我这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丑小鸭在很久以前是如何娶到公主的,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结局就是,他们相爱,结婚,生子,最后却依然分开了。
迹部和我一样没有完整的家庭。
我们之间也许从来没有过任何共同点,但只有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多少是相似的。
“迹部,你很喜欢你爸爸吧。”
每一年的生日,迹部都会先去看望他爸爸。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生父,他并不在乎那些豪华的宴会和奢侈的礼物,他宁愿避开那一切,只为了和父亲分享重要的一天。
“你爸爸也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我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我不能否认我很羡慕迹部。
迹部的爸爸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没有钱,没有地位,甚至有些傻气。可就像继母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好人。他依然爱着继母,从他的一言一行就能看出来,他依然对前妻和儿子充满了关怀与爱意。他甚至没有再婚,仍然保持着对这个破碎家庭的忠贞。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呐,你知道尤金塞尔南吧?……他是阿波罗17号的宇航员,登上月球的最后一人,也是史上最酷的老爸。”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在电视中看到过有关他的报道。
“他在离开月球的时候俯下身去,把他女儿的名字写在了月球表面。月球上没有空气流动,所以他女儿的名字会永远留在那里,每次当她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就能收到专属于她的那份讯息。”
我爱你——她的父亲在遥远的星球上这样对她诉说着。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怨恨过她,我很想质问她为什么要抛下我和爸爸独自离开。可这丝毫都不能改变我对她的思念,我依然爱她,她依然是我无可替代的母亲,即使她没有尽过这份责任。
我希望我能有一个像尤金塞尔南那样超酷的老爸,我希望我能有一个像迹部的爸爸那样亲切忠厚的老爸,我只是想要一个爱我的父亲,用他的大手为我遮挡风雨和苦难。即使他不能像尤金塞尔南那样在月球上写我的名字,即使他不能像迹部的爸爸那样爽朗地哈哈大笑,即使我恨他,可他依然是我无可替代的父亲。
“迹部,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对你妈妈说了那样的话……我不该迁怒她的,她并没有错……她一直都对我很好。”
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我惊讶于自己一向喜欢在迹部面前逞强装狠,到了这个时候却是这么的不中用。
迹部侧过头来,平静地看着我。
“要道歉的话,自己去对她说。”
我点点头,不断地用袖子擦着眼睛。可是刚擦完,眼泪又立刻跑了出来。
很快我的袖子就变得湿乎乎的了。
“麻里奈。”
迹部很少直接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办法好好地回答他,我抽抽搭搭地哭着,就是停不下来。
“……你听着。”
忽然,有一只手重重地放在我的头上。我想那是迹部的手。
“我妈肚子里的那家伙……身体里流的是和我们一样的血。”
迹部慢慢地说道。
“你排斥这里,是因为我们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现在不同了,那家伙是你的亲人。”
迹部俯下身,有些强硬地把我的头转向他。他用那双能把人吸进去一般的眼睛注视着我。
“他是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我们是被血缘关系维系着的。”
我呆呆地望着迹部。
我不可思议地发现,总是高人一等的他,也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流露出温和之情。
迹部说的没有错——
继母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他的亲人。那个孩子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流着继母和爸爸的血,他是我们四个人共同的亲人。
“所以。”迹按着我的头说,“以后要是再被我听到‘你们家’这种话,就等着被本大爷送到南极去吧。”
我的头顶可以隐约感觉到来自他手的温度。
那温暖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触动了我记忆中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龙马的爸爸也曾像这样拍着我的头,告诉我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泪水顺着两颊流下来,我开始抽噎。
“喂,你——”
迹部显然被我吓了一跳,他的本意是安慰我,可我却反而比刚才哭得更厉害了。
他头疼地看着我,硬是忍耐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吵死了,给我安静点!”迹部不爽地说道。
结果我的眼泪通通流到了他的手上。
看着他一脸厌恶的摸样,我忍不住从他的手背后发出“噗嗤”的笑声。
那声音听起来滑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