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台的门半掩着没有关牢,很显然刚才有人打开过它。
我“吱呀”一声推开门,踏上天台。天台的四周都被铁丝网拦了起来,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身影。风有些大,似乎是要下雨的前兆,空气中有一丝湿湿闷闷的感觉。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继续站在那里。
天台上有一个灰色水泥砌成的高高的水塔,水塔侧面有一排狭窄的梯子。我顺着那排梯子望向水塔的上方,在那里发现了向日的身影。
他独自坐在水塔上望着远处,一头红发在风中飘扬,胸前的制服领带也被风吹得不停乱舞。
我走向水塔,站在那排梯子前犹豫了一下是否要爬上去。向日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就站在下面,而我不想在此时此刻出声打扰他。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到他身边去,尽管我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
我深呼吸了一下,双手抓住梯子的一端,开始往上攀爬。风吹乱了我的头发,让我有种摇摇欲坠随时会掉下去的错觉。我尽量不往下看,一鼓作气地爬上了水塔。双脚离开梯子踏上平台的一瞬间,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向日坐在平台的边缘,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一边偷偷地看他的脸色。跟我想象中的不同,向日既不大叫也不生气,只是神情茫然地坐着。
这不是平时的向日,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太过生气还是太过伤心。我没有坐到他的身边,而是隔开了些许距离与他并肩坐着。向日沉默着,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产生任何变化,我忽然觉得他明明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却似乎离我很遥远。这是我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的目光与向日保持一致投向了远方,我想知道他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或许其实他并没有在看什么,只是纯粹地发呆——这个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管他呢。然后就在那一刹那我愣住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道——
“真美。”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和向日正坐在一个绝佳的高处。从这个水塔上可以俯瞰到整个冰帝学园的景致。蜿蜒环绕通往各个教学楼的小路,被大片林荫覆盖的中庭,水面漂浮着落叶的喷水池,还有远处宁静朦胧的网球场。
我惊讶于眼前这片从未见过的绝妙风景,无法将视线移开分毫。逐渐灰暗的天空下,整个冰帝仿佛都被淡淡的雾气笼罩,我可以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雨水的味道,这一切忽然之间变得如此不可思议,宁静,诗意,像是一幅画一样,以至于令人感动不已。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向日喜欢高处的原因,在这个地方,我们似乎远离了所有的喧嚣和烦恼,风是自由的,空气是柔和的,没有束缚和压力,一切都是如此平静安详。
“我发现我总是在追着你跑来跑去的,一会儿是树上,一会儿是屋顶。可我竟然不知道这个学校里还有这么神奇的地方。”我说,“看来我是不小心闯进你的秘密基地了。”
我不知道向日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并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真不可思议,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爱往高处跑了。”我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如果你能早点带忍足来这里,说不定他就不会想着要跑路了。”
向日远去的思绪似乎突然中止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我突然提到了忍足的关系。
“……对不起,我不擅长安慰人。”我道歉说,“我承认我只是在没话找话。……向日,我能坐到你身边去吗?”
向日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我挪动身子坐到了向日身边,然后把头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眯着眼睛问道。
我从他的衬衫上隐约嗅到一丝柔软剂洗涤过的淡淡芳香。
“在想这里是我跟侑士第一次说话的地方。”
向日开口说话了,而我却沉默不语。
忍足比我更早知道这个地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呆在这个学校的时间以及认识向日的时间本来就要比我长得多。这个神奇的地方并不是向日一个人的秘密基地,也许是他和忍足两个人的。
“我到这里来的时间不长,有时候我发觉我不太了解忍足这个人。”我说,“他和我们一起玩,和我们一起笑,和我们一起吃饭念书,一切看起来都很普通,可我总觉得我没法像看`户和慈郎那样看透他在想什么。”
停下片刻,我忍不住问道,“呐,向日,忍足是个什么样的人?”
向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开口说:“那家伙以前从来不笑。……至少刚认识的时候,他成天都是面无表情的。”
从来不笑的忍足,面无表情的忍足,这同我认识的那个忍足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我认识的忍足总是一见到我就露出微笑,会开玩笑似的叫我大小姐,会在我和`户慈郎一群人之间来回游走调和,是那样一个亲切的存在。
我充满了疑惑,但没有开口追问,而是继续听着向日的诉说。
“一年级的时候同级生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扑克脸,直到现在也还时不时会有人这么叫他,虽然那家伙和那时候相比已经变了很多……不,与其说是改变,不如说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吧。进了网球部,交了朋友,也渐渐适应了学习和生活,那家伙原本头脑就不错来着,所以后来也顺利当上海外交流委员了。”
“……那是你的功劳。”我轻声说,“是你改变了他。”
当年的忍足和我一样是从完全不同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外来者”。没有朋友,没有认识的人,不同的背景、习惯、和各种差异,如果只靠自己独自拼搏,是很难轻易融入到其中的。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忍足,能够理解那种孤独心情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是向日的出现改变了忍足,只是简单地伸出一只手,说一声你好,便把一个笼罩于阴影之下的少年拉向了阳光。我也是如此。
然而,向日却摇了摇头。
“我和亮,还有慈郎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幼稚园开始就一直在一起打网球,升到小学了也在一起打,升到国中了也在一起打,理所当然今后升上高中了也还是这样吧?我是这么认为的,没什么理由,因为这就是很自然的事情啊。我以为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可侑士那家伙却不是这样。”
“慈郎总是会说,我明明是和他还有亮从小一起长大的,可是为什么反而跟才认识三年的侑士更加要好?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只是觉得和那家伙很投缘,只要跟他呆在一起不知怎么的就可以平静下来。平时就算是吵架,也会因为侑士先来道歉就马上和好。对我来说侑士的存在就跟亮他们一样重要,跟认识三年还是几年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就是最重要的朋友。”
与之前的平静不同,我感觉到向日正隐忍着一股情感。
我觉得我需要说点什么,可始终没想到要说什么才好。正像我一开始就坦白的那样,我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所以我只是安静地靠在向日肩膀上,一言不发。
“麻里奈,你将来想做什么?”
向日忽然这样问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完全没有准备。
“……我不知道。”
我觉得自己原本可以说出更好的答案的,但我没有。
“我也是。”向日说。
一两滴雨水打在我的手背上,我用手背轻轻蹭了蹭裤子。
“侑士那家伙总爱装得像个大人一样,什么都考虑得比别人多。”向日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还老喜欢说什么岳人也该长大喽……我以为他只是开玩笑罢了,可是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家伙已经丢下我们独自一个人跑到前头了。”
我看见一滴雨水打湿了向日的白衬衫,小小的雨点慢慢化开,湿透,然后接着又是一滴,两滴,湿掉的那一处布料紧紧黏住了向日身上的皮肤。
“他在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一个人把将来的路都考虑好了,要做什么职业,要怎样赚钱,要怎样继承家业,那家伙就这样远远把我们这些人抛在后面……我不甘心,我很不甘心。我不想承认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那家伙就已经长大了的事实。”
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风停止了,雨水从一俩滴开始逐渐变得密集起来,当我的脸也有了些湿润的感觉时,我便不再想用什么去擦干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希望向日能够将情绪爆发出来,我希望他能跳起来把忍足臭骂一通,或者暴跳如雷地跟他打上一架,那样我就可以跟着他一起痛骂或是开解安慰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止境地沉默下去。
这不像是我,也不像是向日。忍足让原本正常的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就连天气仿佛也在演示着我们无奈的心境。
将来。
这是两个很少在我大脑中出现的字眼。
我每天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有人安排妥当。我踏往将来的路上早已有爸爸和继母的脚印,我只需要跟在他们后面,按照他们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跟着踩过去就行了。
所谓的将来……其实并不遥远。还有四个月左右即将国中毕业的我们,正要面对一个未知的将来。
“麻里奈,我根本就什么也改变不了。如果我能改变侑士,他就不会选择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向日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会好的。”
我对向日说道。透过他微微颤动的肩膀,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无助。
我从没见到过这样深深陷入不安的向日,我不知所措,就连能够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很没用,非常地没用。
我的脸贴在向日湿漉漉的衬衫上,透过那层布,我感觉到了向日冰凉的、没有温度的肌肤。
上课的铃声伴随着细小的雨声回响在校园之中,但我们谁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和向日相互依偎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着一遍又一遍响起的上课铃声,和一遍又一遍响起的下课铃声。
渐渐地当我再睁开眼睛时,雨水已经模糊了一切,包括那幅令我感动不已的画面。
我重新闭上双眼,有关忍足侑士的一切忽然之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中。
第一次来到水塔,第一次在水塔上见到跟自己同样是一年级新生的向日,顽固地坚持着说关西方言,顽固地喜欢着章鱼烧,顽固地喜欢看爱情电影……
重视向日,珍惜向日,即便是让自己隐藏在背后也要让向日在最夺目的地方闪耀着……
还有,跟向日一样说着“在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已经跨出步伐走到我前头去了的感觉。”的忍足……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希望这一切发生变化。
我不想长大,不想这么快就要再次面对成长所带来的伤痛和无奈。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足以照亮我整个世界的阳光,我的新生活才刚要开始,这一切才刚刚要起步。明明应该是这样的,可现在我的太阳却失去了光芒。
如果没有了月亮,太阳也会变得残缺不全。而失去了太阳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我逃到哪里,都不可避免地要像那个人所说的一样:
“麻里奈,总有一天你会长大,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