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果如慧英所说, 马车直到深夜才赶到别庄。众人早已疲惫不堪, 只盼着早点歇下,谁晓得那庄头媳妇却是个不长眼的,想着九小姐无父无母没个靠山, 只当是被府里发配出来的,言语间便不甚客气, 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说埋怨她们劳庄里人久等……
幼桐沉着脸懒得理她,慧英和慧巧也乏了, 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却是红叶气得当场就跳起脚来,跟那庄头媳妇好生骂了一场。那庄头媳妇欺她们年轻,当场就发作起来, 又是哭又是闹, 弄得满庄子鸡犬不宁。
幼桐也不急,让慧英搬了张椅子过来, 又让下人沏了茶, 她随意地坐着一边品茶一边慢条斯理地看着那庄头媳妇表演。府里的管事也都由慧巧唤了过来,围成一个圈,众人盯着圈子里的庄头媳妇,面色古怪。
那庄头媳妇便是脸皮再厚,被众人这般盯着看, 也多少有些拉不下脸面,心里头也是恼得很,只得假装气得晕了过去。幼桐正愁没法寻她开刀, 立刻让随行而来的崔府家丁将她“送”去休养,又环顾四周,见管事中有两个婆子面上微露嘲讽之色,心中一动,索性指着其中一个略年轻的婆子道:“既然刘家媳妇病着,她平日里的差事就由你暂替了吧。”
那婆子闻言顿时睁大了眼,先是大惊,尔后又大喜,立马跪在地上朝幼桐行了个大礼,恭敬道:“请九小姐放心,小的一定不负您所望。”
幼桐朝她挥挥手,问了她的名字,又吩咐她赶紧去准备干净的房间床铺让众人歇下。
一旁的刘庄头有些急,终于冲了出来,一骨碌跪在地上直请罪,幼桐只是冷笑,“不知道是这屋里头黑还是我眼神不好使,刘庄头一直在呢,我居然没瞧见。”方才他媳妇撒泼的时候他不见出面,这会儿免了她的职就坐不住了,真当她是个软柿子呢。
想想这事儿明儿保准能传到二夫人耳朵里,幼桐心里头就忍不住一阵畅快。谁让她过河拆桥,一句话就逼着她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招呼都来不及跟徐渭打。这大晚上的,他若是又潜进府去,瞧见她屋里空无一人,还不晓得要急成什么样呢。
慧英却还是有些担心,一进屋就朝幼桐劝道:“小姐,我们到底是头一天来,就闹出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回府里,我怕二夫人不高兴。”大家都不晓得幼桐与徐渭订婚的事,心里头不免还是有些担忧,九小姐无父无母,而今又与沈家退了婚,日后在婚事上恐怕有些艰难,若是得罪了二夫人,只怕就更说不准了。
幼桐却是心如明镜,若是徐家果真派人来提亲,还轮不到二夫人说个不字,崔家二爷自会将这桩婚事打点得妥妥当当。只是,如若徐夫人对她心存芥蒂,这婚事做不成了——一想到此处,幼桐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针似的,尖锐地痛。
从幼时起,崔氏就常年在寺庙里吃斋念佛,留她一个人在府里。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养成了一切只靠自己的习惯,从十二三岁起就开始打理母亲的店铺财产,和余府的姨太太们勾心斗角。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不再轻易地相信别人,就算是两个贴身丫鬟,她也都牢牢地将她们的卖身契握在手里,只怕有一天,自己会被背叛。
离开余府之初,她曾好生将自己的将来规划了一番,待时局渐稳,她就离开湖州,去各地转一转,先去清河看看母亲出生成长的地方,然后去塞外体会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情,再到南疆看一看别样的风土人情……直到沈三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安排。
但是,即便是如此,在未见徐渭之前,她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出现这么一个男人,让她能心甘情愿地与之偕老。这种安稳下来的念头一旦滋生,就像野草一般在她脑子里疯长,有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可却徒劳无功。
一个晚上都是噩梦,第二日天刚亮就被外头鸟鸣声吵醒,便再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起床,推开窗户,看不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峦在黎明的曙光中影影绰绰,不知名的鸟儿在院外的林子里飞来飞去,瞬间不见踪影。
空气中有潮湿的水汽,凉凉地附着在幼桐的脸上,不多时,头发上都隐隐有了些湿意。
“小姐怎么站在这里?”慧英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床,穿戴整齐地进了屋,见幼桐站在窗边,赶紧去柜子里寻了间略厚些的罩衫出来,小声责备道:“这山里的早晨凉,您也不多穿件衣裳,若是着了凉如何是好。”说着,将手里的罩衫披在幼桐身上。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以前在——”幼桐声音一顿,马上又转移话题,笑着道:“你昨儿晚上睡得晚,早上不用这么急着起来。左右也不在京里,就我们几个,不必如此拘束。”
慧英嘴里应了,面上却仍是一副谨慎恭顺的模样。幼桐心知她没有听进去,只得摇头苦笑。慧英和慧巧虽说是崔家老太太给的,说不准是她老人家的眼线,但这两个丫鬟却实实在在地机灵又稳重,甚得幼桐的心。想来那老太太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丫鬟比她要拿手多了。想想白灵,幼桐就忍不住心灰意冷。
吃过早饭,那刘庄头的媳妇又求了过来,跪在外头跟幼桐请罪。幼桐也不见她,只让慧英出面将她打发走,又笑道:“昨儿不是都晕过去了么,病得这般厉害,怎好到处乱走。赶紧去请个大夫来仔细看看,得好好地治,若是这里的大夫找不出毛病来,那就传信回城,让府里派个大夫过来。”
慧英哭笑不得,出去将那女人打发走后,方才摇着头进屋。慧英还是有些担心二夫人会为了此事与幼桐置气,遂劝道:“小姐,这刘庄头到底是二夫人的陪房没,若是折了他的脸面,怕是会引得二夫人不快。”
幼桐自不好将心中的想法说给她听,只笑笑道:“你这就错了,这刘庄头夫妇仗着二夫人的势在庄子里为所欲为不止一两天了,在我面前尚且如此,寻常就更不用说。若是任由他们胡来,少不得还要折损二夫人的名声,倒不如我出面做个恶人,将他们打压一番。二夫人素来通情达理,自不会为了这点事跟我这个侄女儿过不去,说不定心里头还在感激我呢。”
慧英顿时无话可说,只当是自家小姐在庙里头待得久了,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由偷偷叹了口气,甚是为她的将来担忧。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二夫人并未将崔徐两家订婚的事传过来,幼桐只当徐夫人未过府,等了两日,渐渐地有些心慌起来。身边没有得力又可信的人去京里打探消息,就连徐渭也没有丝毫音信,幼桐未免急躁起来。
这当口,沈三却又来庄子里求见。幼桐这会儿却是没心情理会他的事,不耐烦地让慧巧将他赶了出去,只说心情不好不想见人。慧巧原本就看不惯他,这会儿更是憋足了气,将他好生嘲讽了一番。
沈三也不气,客客气气地朝慧巧告了辞,留下话说改日再来。
等他一走,慧巧就再也忍不住了,朝幼桐抱怨道:“小姐,你说这沈家三公子到底是哪根筋搭坏了,怎么这么不着调。以前是要死要活地要退婚,还把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带着满大街地跑,分明是打我们崔家的脸。而今好不容易遂了他的意,他倒好,又要死不活地非要凑过来。可别说什么来道歉的话,要道歉早干嘛去了,那会儿还纵容那个姓白的小贱人乱传谣言呢。这种人的话,可千万别信。”
幼桐斜靠在窗边的矮榻上,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并不抬头,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放心,我理会的。”想了想,又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慧巧道:“你说,像他为所欲为从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是不是该好生教训一通?”
以前他为了立功乔装改扮混入田庄,虽说是为了剿匪,可没有理由牵连到她们这样无辜的人,若非她溜得快,只怕连性命都要丢在那场大火里头了。再紧接着,他又无缘无故地提出与崔家退婚,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被退过婚,也大大地折损了名节,更何况崔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若非有徐渭在,还有谁会跟一个无父无母又退过婚的女孩子结亲。
一时又想到徐渭身上,幼桐不免又有些不安,她们离京已有好几日,照理说徐渭该早得了信,怎么始终不见他有消息传过来。莫非,他那里出了什么意外?便是再冷静的女人,遇到这样的事儿也难免胡思乱想,于是,整整一天又没吃下东西。
到了第二日,幼桐就再也坐不住了,非要让慧英去牵匹马过来,说要骑着在庄子附近走走。慧英从未听说过九小姐会骑马,惊道:“小姐您可不要开玩笑了,骑马可不比书上说得那么简单,那马儿撒开蹄子跑起来可快,若是不会骑的,少不得要被甩下来,到时候折胳膊断腿还是轻的,搞不好连小命儿都要丢掉。”
幼桐坚持道:“无妨,我以前在庙里的时候学过骑马,只要走得不快便无妨。也就是在附近转一转,不会出什么大事。”她仔细算了算,只要快马加鞭,一日之内应该可以自此到京城一个来回,待她见过了徐渭,赶紧回来就是。左右慧巧她们也不会骑马,再也没法跟着。
慧英只是摇头不肯。幼桐见状,也懒得逼她,另叫了红叶去。
不一会儿,红叶就兴冲冲地回来了,兴奋得满脸通红,道:“小姐,奴婢去马房瞧过了,有一匹枣红小马甚是威风可爱,就牵了过来,您出来看看行不行?”
幼桐起身出屋,果见院子中央站了匹枣红小马,毛色倒是不错,就是牙口还太嫩了些,若是来回一趟京城,怕是撑不住。皱了皱眉,又问道:“还有旁的么?”
红叶原本还以为会得到夸赞,见幼桐一副不满意的模样,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喃喃道:“还有两匹黑马,模样难看得紧。”
幼桐道:“你让马夫把那两匹也牵过来。”
红叶应声而去,不一会儿,领着一个马夫并两匹黑马进了院子。那马夫一边走还一边道:“我早说了,这相马可不能光看外表,前头那匹就毛色好,论持久耐力都不如这两匹,姑娘还不信。”
幼桐凝目望去,那两匹黑马虽貌不惊人,却胜在体格健壮,四肢长而有力,比方才那匹枣红马要强上许多。遂从中挑了一匹,朝那马夫道:“今儿将它好生洗干净,晚上再煮些黄豆并上好的草料喂好,明儿大早上我就要用。”
那马夫面上微讶,但并未多问,只连连应了。待临走时,嘴里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难不成这千金小姐还会骑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