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要命, 他怎么来了!幼桐先朝外头的慧巧看了看, 见她只是翻了个身后又继续睡下,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小心翼翼地打开窗, 将梁上君子徐渭给拉进来。
徐渭穿了身黑色劲装,却不知在哪里蹭了不少灰泥, 衣服上全是污渍,头发也有些乱, 略显狼狈, 若是再蒙个面,倒跟江洋大盗没什么区别。
“你——”幼桐压低了嗓门,气恼地责备道:“你怎么大晚上跑到这里来, 还穿成这样。这若是被人撞见了, 看你如何圆谎。”却是熟稔的语气,仿佛两个人早已认识很久, 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生分。她早猜到徐渭已晓得了她的身份, 故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将他迎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徐渭只嘻嘻地笑,自进屋起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幼桐脸上,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责怪,笑着道:“我听说你身体不舒服, 急得很,好几次来府里想问问看,老五总拦着, 只说你在休养,不见外人。这不是急了么。”
自从那日京里传出崔九小姐卧病在床的传闻后,他就开始坐立不安,虽说也晓得幼桐的本事,向来只有算计别人,绝不是轻易能被人算计的,可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寻了借口来崔府,只盼着能见上一面。可崔维远似乎故意和他作对一般,总是能找出法子缠住他,最后客客气气地送他出府,连文颜的面都见不着,更何况是幼桐。
回想到此处,徐渭心中一突,一些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东西这会儿忽然跳了出来,清晰而明确。
许是因为而今的幼桐身上冠着崔家九小姐的身份,让他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一些事,而今想来,却是他太过粗心了。崔维远素来眼高于顶,除了对嫡亲的妹妹文颜还算疼爱,什么时候见他对别的女人假以辞色,可他对幼桐却百般维护,有的时候,甚至待她比待文颜还要好。他们相交十余年,何时见过崔维远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这般殷勤……
之前被一叶障目,而今想通了,一切都有了解释。徐渭不由得摇头苦笑,若是他赶明儿就来崔府提亲,第一个反对的,怕就是他这个兄弟。只不过,徐渭还算名正言顺,可他崔维远却是活生生地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夹在中间的人不是幼桐,徐渭也许还会为他深表遗憾,可如今却唯觉庆幸,便是崔维远再近水楼台,也得不了月。
当然,这些感情的纠葛他并不打算告诉幼桐,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认真道:“我母亲去了城外别庄小住,这个月中就回来。待她回府,我便向她禀明你的事,让她请人过来提亲,可好。”
幼桐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就提到成亲的事,一时有些害羞,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低着脑袋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好半天,才咬了咬唇,喃喃道:“你打算如何跟伯母说起我的事?她…许是能认出我来的。”
徐渭见她难得的羞涩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忍不住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靠得近了些,方才停下,试探着去牵她的手。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大定,赶紧握住,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欢喜得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晓得了,只晓得傻笑。
过了一阵,见幼桐没好气地瞪着他,他方才想起幼桐的问话,遂笑道:“无妨,母亲那里自有我去说项,嗯,便说你落水后为人所救,后来遇到老五,辗转来到崔府可好。”
他一时激动,声音未免稍大了些,屏风外熟睡的慧巧似乎有些被惊到了,发出浅浅的呓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唤了声“小姐”,仿佛随时要起来。
幼桐慌忙回道:“无事,你且睡吧。”说罢,赶紧收回手来,作势朝徐渭身上捶了一把。
她手里哪里会使劲儿,敲在徐渭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徐渭还巴不得她再多捶几下,十分享受地眯着眼直笑,但多少还是收敛了些,强忍着笑声,直憋得一脸通红。
虽说徐渭这主意破绽多多,实在称不上好,但幼桐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思忖半晌,才为难道:“我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就跟崔维远告辞的,窝在这崔府里头到底不自在。”
不说旁的,她身边就从来没有断过人,说话做事都得极为小心,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再说了,若是以崔家九小姐的身份进了徐家门,这辈子便再也跟崔家脱不了干系,她一个女儿家也就罢了,可徐崔两家却是像被烙印了一般,再也分不开。
“你在崔家过得不如意?”徐渭闻言眼睛一眯,眉目间顿时凝出一片厉色,“可是老五他——”
“和他没关系。”幼桐赶紧摇头。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今儿的徐渭仿佛有些不一样,平日里他与崔维远称兄道弟,每每提到他总是和颜悦色,可今儿却似乎不大对头,可到底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虽然明明知道幼桐并没有维护崔维远的意思,可不知为何,见她替他说话,徐渭心里头竟有些微微的酸味。以前他听戏文,里头都说见不得自己丈夫纳妾的女子是妒妇、悍妇,而今看来,他却是地地道道的妒夫了。幸好幼桐与崔维远只是兄妹相称,若是她对崔维远有点什么意思,他岂不是要暴跳如雷!
赶紧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徐渭静下心来和幼桐说了一阵话,方才想起白灵的事,遂向幼桐问起。幼桐也不瞒他,将那日在山上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连带着跟崔维远暗中的那些手脚都没有落下。
徐渭一边听,一边点头道:“你做得好,兵书中说先发制人就是这个道理。若不然,等那边再传出谣言来,定要污了你的名声。”想了想,又低声劝慰道:“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此番是她背主求荣,辜负于你,此等小人,不必为此纠结于心。”
他嘴里劝慰着幼桐,心里却在念想着沈三的事。沈家三位公子中,二公子体弱多病,常年在府中休养,大公子和三公子则自幼聪慧,早些年还曾被冠以“神童”之称。只不过,大公子年长,十六岁起便效力于军中,十八岁时设计擒获南疆叛乱部落的首领,之后更是屡立战功,青云直上,成为南疆赫赫有名的“战神”。
有沈大公子的光环在,沈家老三则显得黯淡许多,除了去年设计端了湖州城外那窝土匪外,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可徐渭却清楚得很,这并非沈三无能,而是因为他的世家出身所致。
自先帝始,皇家便开始防范世家大族,大力提拔平民将领,一步步将世家子弟逼出军中。徐渭因只是徐家旁支,且与广北徐家几乎毫无联络,这才得以重用。如沈大公子那般,却是因南疆之地素来不安分,而他实在太过优秀的缘故。
既然沈大公子掌南疆军权,皇家又怎能容忍沈家再出一位大将军,故对沈三极为打压,虽也授了职位,却是个虚衔,手底下不过百余号兵,只抵得上一个区区的校尉郎。
徐渭晓得幼桐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再说,这沈三引敌烧庄,险些害死人,不说幼桐,便是他也绝放不过他去。有心想出手教训他一通,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幼桐定不喜欢他插手管她的事,二来她心中也许早有计划,他若是贸然插手,指不定还会坏了她的大计。
想了想,才认真叮嘱道:“沈三此人心计颇深,绝不会轻易中计。你若是要寻他报仇,切记要小心行事。”
幼桐抿嘴笑道:“我当然晓得他心计深,若不然,当初也骗不过我去。不过报仇这事儿,我却是不急。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是我什么都不做,只需隔三岔五地在他跟前晃两次,他也会疑神疑鬼,坐卧不安。”
徐渭听罢直点头,他对幼桐十分放心,再说,便是幼桐果真有什么考虑不周全的地方,这不是还有他么。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外头传来阵阵锣响,不知不觉已是四更天,幼桐终于打了个哈欠。徐渭见状,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
临走前,幼桐忽想起一事,一把拽住他,迟疑了一下后,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徐渭只笑不说话,幼桐正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中,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脑袋埋在她的颈项间轻轻地喘着气,湿热的气息拂过幼桐的耳际,让她浑身上下瘫软无力,一动也不能动。
这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只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和气息,他的眉,她的眼,他的手指,她的耳垂……
“等…以后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徐渭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有些嘶哑和隐忍。
幼桐“咦”了一声,正要说话,身上忽然一松,面前的男人已经快速地从窗口翻了出去,。她赶紧探头去看,只见院子里那个黑影几个翻落,很快就再也看不见。
一夜无梦。
第二日早上醒过来也是辰时三刻,慧英和慧巧过来给她更新,笑吟吟地说道:“小姐昨儿晚上可睡得好,你瞧,今儿脸色多好看。”
幼桐茫然地摸了摸脸颊,抿嘴一笑,朝梳妆台上的镜子看过去,只见镜中的女子双眼明亮,嘴带□□,满脸温柔,分明是个柔媚的小女人模样,不说慧英和慧巧,就是她自个儿也觉察出许多不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