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望春风 > 23、藏锋与九鼎全文阅读

二十三

几乎是下意识的,幼桐一低头,迅速缩回了马车里,车帘垂下,立刻将车外的一切都遮挡在帘后。

文颜和李玉棋急着进店,并非发觉身后少了人。幼桐沉着脸端坐车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侧边的车帘掀开一条缝,仔细观察不远处缓缓走过来的那两个人。

这是自湖州田庄出事后幼桐头一回见到他二人,沈三已完全褪去了当日假扮石头时的青涩和单纯,眉宇间是一派世家子弟所特有的孤傲,穿一身藏蓝色滚银边长袍,脚踏同色丝履,腰系纹佩,头戴玉冠,更衬得面如冠玉,器宇轩昂,一路行来,引得无数行人回头张望。

而一旁的白灵也是一副富家千金的打扮,上身穿着件葱绿色素绒绣花短袄,下身着湖蓝色留仙长裙,梳着百合髻,左右两边各插了一支蓝宝石蜻蜓头花,耳上垂着一双水滴形的苍山碧玉坠,腰间则系着个宝蓝色绣着喜鹊登枝的香囊。这样的华丽,便是当处尚在钱塘时的幼桐也有所不如。

二人越走越近,一路说笑,白灵仍是一贯的活泼,笑容甜美,声如百灵,沈大哥前沈大哥后的,叫得甚是亲热。沈三倒是不怎么说话,只偶尔点头应一声,有时候会低头看她一眼,只这一眼,就让白灵整个人都绽放开来。

幼桐一时说不出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滋味,虽说当初青黛曾委婉地提醒过她,可她总是选择相信白灵,到底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又怎会被一个男人三两天就破坏掉。可如今看来,当初的她还是太蠢了些。

那两人自不会想到幼桐居然会在京城,更想不到她还会坐在一旁的马车里冷冷地看着她二人走过。在经过字画店门口的时候,白灵不知一眼相中了什么,非拉着沈三进了店。沈三没作声,面无表情地跟着她进了店。

幼桐仍旧不动,静静地坐在车里,脸色忽明忽暗,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字画店里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文颜和李玉棋风风火火地冲进店内,跟店里掌柜说明来意,谁料掌柜只是摇头,道:“不是小店要刻意为难两位姑娘,实在是此画太过抢手,李公子送来的第二日便已被人买走,小店便是想还给姑娘你,手里头也没货了。”

李玉棋急道:“那可怎么办才好,若是父亲晓得了,怕不是要打折我二弟的腿。”想了想,又哀求道:“要不,你跟我说是谁买走了,我去求他卖给我,可好。”

掌柜连连摇头,道:“这不行,我们做这一行的有这一行的规矩,怎可随意透露客人的身份。这要是传出去了,谁还会来我们店里买东西。”

李玉棋还待再求,可掌柜只是不应她,无论她如何哀求,他都只摇头不语。

文颜也听崔维远说起过字画古玩店的规矩,晓得这样哀求只是无济于事,遂小声相劝,想要将她劝回家去。可说了一阵,李玉棋只当听不见,形影不离地跟着那掌柜,只盼着他能松口。

许是外头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打扰到了里间的客人,便有人出来探看。文颜眼尖,顿时认出此人正是徐渭的贴身亲卫,名字唤作冷常的。

“十小姐?”冷常显然也认出了文颜,低声招呼了一声,又赶紧回头朝里屋道:“将军,是崔府的十小姐。”

话刚落音,那门帘就立刻被掀开,一身常服的徐渭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瞧见文颜后,他下意识地朝她身后看去,却并没有他所想见的那个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朝文颜笑道:“十妹妹今儿怎么又闲情来字画店,可是看中了哪副画作?”

文颜不好意思道:“我哪里懂什么画,原本是陪着九姐姐一起去李姐姐家看她家收藏的寒山夜游图的……”她一五一十地将此事的经过说给徐渭听,只不过徐渭一听到幼桐的名字,耳朵里就再也听不见旁的事了,忍不住出声打断道:“你说九小姐也过来了,怎么没瞧见她?”

“咦?”文颜闻言回头,这才猛然发觉幼桐竟然不在身后,一时愣住,站在原地抓了抓耳朵,十分疑惑的模样。“方才明明跟着我们一道儿来的,怎么没进来?莫非还在车上?”说着,就要去车上寻人。徐渭也紧随其后。

正要出门,大门口赫然又进来两个人,正是沈三和白灵。

文颜之前曾与沈三有过一面之缘,故一对面便认了出来,心中一喜,正要打趣地开口唤姐夫,忽瞥见一旁的白灵,心中一突,这到了嘴边的称呼又生生咽了回去,皱着眉头,唤了一声“沈公子”,同时不客气地盯着白灵上下打量了一番。

徐渭就更加诧异了,他不止认出了沈三,就连白灵也是认识的。当初他每年去余家探望幼桐,没少见过这个贴身丫鬟,如今见她居然跟在沈三身后,徐渭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沈三也没想到会遇见崔家人,面上却是一派自然,客气地朝文颜打了声招呼后,便领着白灵进店,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带着个女人上街有何不妥。

文颜又岂能忍得下这口气,眼刀子朝白灵上下刮了一阵,见她虽衣着华贵,可眼神却分外游离,生得还算漂亮,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子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不说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便是崔府的丫鬟也比她大方些。

白灵来京城时间虽不长,却也有几分眼色,自然知道天下脚下到处都是显贵,一看文颜这通身的气派,便晓得此人出身不低,而今这般盯着她看,难免有些心虚,低着脑袋怯生生地躲到沈三身后去,那举止神情愈加小气。

只这么几眼,文颜便有些瞧不上她,面带嘲讽地朝白灵笑了笑,问道:“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白灵低着头不说话,可怜巴巴地朝沈三看过去。沈三皱眉看了文颜一眼,低声回道:“这是我府上一个朋友的亲戚,名字唤作白灵。”说罢,又朝白灵道:“这位是崔家十小姐。”话说完了才瞧见文颜身后的徐渭,微微一愣,愕然招呼道:“徐将军?”

徐渭朝他点头笑笑,深深地看了白灵一眼,没说话。白灵却不认得他,皱着眉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文颜自然不会这般放过他们,听了沈三的话,又笑着道:“原来是白小姐,不知是凤翔府的白家还是孟州白家的小姐?”

沈三哪里听不出文颜话中的敌意,却不解释,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白灵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敢多嘴,躲在沈三身后一言不发。

文颜见她这副鬼样子愈加瞧不上,连敌对的兴致都没有了,也懒得再理她,回头朝徐渭道:“徐大哥,你且先等等,我去叫九姐姐进来。”说话时,又有意无意地朝沈三看了一眼。

沈三听到九小姐的名字,脸上终于显过一丝不自然,有心想走,却又不好开口。

白灵闻言却眼睛一亮,忍不住朝门外看了两眼。沈三见文颜走到门口的马车前,方知崔府九小姐一直坐在马车上,想来方才他与白灵一路说笑也都被她看在眼里,面上有些尴尬。

虽说他这些天一直闹着要退婚,可无论如何,这婚事一天未退,崔家九小姐便算是她的未婚妻。他这般大刺刺地领着别的女人上街,虽说他心中坦荡,可在别人看来,却是实实在在地折了崔家的脸面,难怪这十小姐一脸敌意了。

文颜起初只在马车外唤幼桐进店,幼桐却不作声。白灵到底跟了她这么多年,二人太过熟悉,只怕一开口就要泄了身份。若是这般冒冒失失地就让她二人给认了出来,岂不是将自己陷入被动,故不论文颜怎么叫唤,她只不出声。

文颜不见回音,还道她出了什么事,一急之下赶紧掀开帘子上得马车来,却见幼桐好端端地坐在车里,脸上阴晴不定,只道她也瞧见了沈三和白灵,这会儿正气着,也没想到幼桐如何会认得出沈三来,只顾着上前劝慰道:“九姐姐你莫气,我看那沈三也不像个良人。就他这副德行,便是他不提退婚,我爹他们也断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幼桐冷冷笑了笑,道:“十妹妹说的是,只是我实在不愿见那人,连话也不想说,故一直躲在车里不愿下去。”

文颜道:“我晓得了,我这就下去将那两个讨嫌的家伙赶走就是,保证碍不了你的眼。”说着,上前安慰似的拍了拍幼桐的肩膀,提着裙子下了车。

也不知文颜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幼桐就从马车窗帘的细缝里看到脸色不善的二人匆匆从店里出来。她心中冷笑,轻轻放下帘子,才叹了一口气,忽又听到外头传来白灵的声音,“九…九小姐…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也不知为何,听到白灵这么结结巴巴谦卑恭顺的声音,幼桐的心中油然生出一阵厌恶,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

“你是什么人,也配和我九姐姐说话。”

文颜从店里跟出来,原本气跑了沈三二人,心中十分畅快,没想到这个不要脸的丫头居然胆敢去找幼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沈三怒道:“沈公子,既然你府上的‘亲戚’,就请好好看着,别没脸没皮地往人家跟前凑。我们崔家的小姐,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可不同。”

她心里头认定了白灵是沈三的外室,说话自然十分地不客气,不说沈三,就连跟在后头的徐渭也忍不住摇头苦笑。

白灵还欲再说什么,被沈三一个责怪的眼神给吓了回去,委屈地红了眼圈,不敢再说话,只得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迅速离开。

见他们走远了,文颜还忿忿地啐了一口,朝徐渭道:“徐大哥,京里不是还传言说沈家三公子如何儒雅多才,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看此人十分不着调。仗着自己生得好看些就拈花惹草,居然还胆敢带着外室四处招摇,真是不要脸。”

徐渭虽觉沈三并非如此不知轻重之人,但在文颜和幼桐面前,他自然不会开口为他辩护。更何况,这沈三还与幼桐有婚约,他还巴不得幼桐厌恶他,虽说不至于暗地里使手段败坏他的名声,但如此这般还是乐见其成的。

听得外头只剩下文颜和徐渭的声音,幼桐方才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确定那二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这才松了一口气,从马车上下来,朝徐渭行了一礼,道:“徐大哥,好久不见。”

徐渭生怕她误会,赶紧解释道:“我去府上拜访过两次,五公子说两位随二夫人出了门,故未曾见到。”自从回京以来,他就寻了不少借口去崔府拜访,却不知怎地,总见不着幼桐的面。他一个大男人,又不好随意去求见崔府未出阁的小姐,这一连十来天没见到幼桐的面,直把他急得不行。

文颜笑道:“也是,这些天总跟着母亲四处应酬,却是腻烦得很。今儿好不容易才寻了借口溜出来转一转,居然就遇到了徐大哥。唔,九姐姐和你还真是有缘。”

因徐渭与崔家交好,她们也是自小就识得的,文颜心里头把他当做亲哥哥一般。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似徐渭这样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文颜自然巴不得让他做崔家女婿才好。可几个姐姐全都已经出嫁了,唯一没嫁的文清又是那样的性子,不说徐渭,便是她也看不来。好容易才忽然出来个九姐姐,无论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更重要的是还能投她的脾胃,她自然恨不得他们两个能在一起。以前还有沈家的婚约约束着,而今既然沈家要退婚,且这沈三这般“无耻”,她当然要尽力撮合这两位,省得徐渭被旁人惦记上,误了崔家的好事。

这番话说得徐渭喜形于色,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朝幼桐道:“听文颜说,九小姐也喜欢画画。”

“可不是,九姐姐最喜欢那个叫什么藏锋的画作,只可惜李家那副寒山夜游图被李家二公子偷偷卖掉了,还弄了副赝品,让我们扑了个空。店里掌柜怎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是谁买走了画,徐大哥,你帮帮忙,帮我们去查查看,到底是谁买走了那副画,可好?”文颜总算想起了还在店里缠着掌柜不放的李玉棋,忍不住开口想求徐渭帮忙。

还没等徐渭回应,幼桐已正色道:“既然掌柜不肯说,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如何能强人所难。便是徐大哥去查了,一来不一定能查出来,二来,若是果真查出来,事情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家掌柜难做。我看那副临摹的画也是一副难得的佳作,形神兼备,便是与藏锋相比,也不遑多让。李大夫府中藏品众多,想来也不会仔细查看,若想要瞒过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文凤姐姐却是不晓得,”李玉棋垂头丧气地从店里出来,无奈道:“这一副赝品的画风和技巧的确无懈可击,单看画卷就连我也辨不出真伪。可是,此画非常人所作,而是鼎鼎大名的‘九鼎’所临摹,此人性格怪异,虽有一身出众的画技,却独爱临摹古人画作,又生怕旁人辨不出,便在画卷右下角用一种特殊颜料印上自己的大名,只要对着阳光便可分辨。”

难怪当时幼桐一提出疑问,李玉棋就马上将画拿到阳光下查看,这其中还有这样缘由。她以前到底困于钱塘一地,竟从未听说过九鼎的大名,果真是孤陋寡闻了。

“罢了,”李玉棋摇头道:“我方才问过了掌柜,那副画他转手就卖了四千两银子。我便是果真寻到了买主,即便那人同意把画卖给我,我也凑不到这么多银两。”

文颜也顿时噎住,她虽是大户出身,从小锦衣玉食,但每个月的月例也不过五两,便是有心想帮忙也帮不上。

李玉棋叹了口气,无奈地准备回府。才走了两步,就听到幼桐在她身后问道:“李小姐,若是令尊发现这幅是赝品,届时,能不能将它转手卖给我?”

李玉棋一愣,讶道:“你还要买它作什么?”

幼桐道:“虽说是赝品,但到底是副佳作,若是李大人不喜欢,难免要束之高阁。与其让它蒙尘,倒不如卖给我这个爱画之人。我记得李二公子是两百两银子买回来的,我再添五十两纹银,可好?”

李玉棋想了想,回道:“若果真如此,到时候定将画送到府上。”

待李玉棋走远,文颜方才不解地问道:“九姐姐何必花这么多银子买副假画。”

幼桐笑道:“没什么假不假的,喜欢就买了。”

一旁的徐渭一直脸色古怪地看着她没说话,听得幼桐说喜欢那副赝品,好几次想开口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小声道:“难得你喜欢,若是那人晓得了,也定会欢喜的。”

幼桐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