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闻道家就和赵家完全不一样。
赵家一栋宅子,光是奴仆许就有百个, 屋里屋外人来人往, 尽是雕梁画栋与金玉满堂的大家气派。与赵家相比, 大将军府虽然也是一处五进的宅子, 但马车至朱漆门墙,竟然只一年老的门房来迎。半开的门后除了正中的一方小池外,便是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赵琅低声对戚乐道:“李闻道他们家常年行伍, 不太讲究这个。但你别小看了他们家的侍从——那都是从军伍中退下的, 哪怕如今上阵杀敌是难了,但要对付起你我这样的, 还是能一个打两个。”
戚乐闻言透过李闻道撂下的帘子一缝向朱门看去,头发已半百的门房果然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 在这样的冬日里也不过仅穿着一件薄袄, 似是分毫不觉这寒风袭人。
他迎接了李闻道, 李闻道对他也似十分尊敬,同这位门房低声道:“有几位朋友……不太方便……麻烦仇叔……”
戚乐听不仔细,她正想听的更清楚些, 门房“仇叔”已经低头称是。他不过略一挥手,驾车的车夫便心领神会, 又重新叫起了马车,滴滴哒哒地往后侧门驶去。
戚乐同赵琅坐在马车内, 而李闻道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马车里也就他一人似得,往右侧略看了一眼, 踏步进了门。
将军府的大门再次合上,戚乐他们也从角门拐进了府内。这角门本就是专门用来同行车辆的,道路修的宽阔,但却是侍从们居住的地方。将军府没那么多侍从,这条石板道也就显得冷冷清清甚至阴测测起来。
戚乐坐着无聊,就对赵琅说:“小舅舅,不知道你听过一个故事没?”
赵琅:“?”你怎么突然想要和我讲故事。
戚乐道:“我也是曾经听别人讲过的,说是半夜三更的时候走路不能回头。在马车上更不能回头。”
赵琅狐疑:“这是为什么?”
戚乐道:“因为一旦回头了,就可能误入另一个世界,回不到这个世界了。”说着戚乐还问了声:“小舅舅,你听见水声了吗?好像是忘川的水流声。”
戚乐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还带着点儿安明珠嗓音的清雅。但这声音听在赵琅的耳里却无故深处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摇了摇头用力挥去古怪的感觉,克制着不让自己回头,虎着脸对戚乐说:“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戚乐顺口胡编:“家里湖水里淹死的那个水鬼那儿啊,啊,你是不是忘了,我也——”
戚乐还没说完,马车停下了。马车车夫下马的声音他们俩没听见,却先听见了另一声由远极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听起来,就好像踏在水面上一样。
戚乐顿了一瞬,开口道:“小舅舅……”
赵琅:“……啊。”
戚乐说:“你看前头,那提灯笼走过来的人,像不像……”
戚乐剩下的那句话还没说完,赵琅已经抓起了马车内的茶壶,打算帘子只要一开就把这一壶茶连壶带水的全丢出去!
于是李闻道撩开帘子,就看见了尤为戒备举着壶茶不知又怎么了的赵琅。
戚乐这才慢悠悠说:“像不像来接我们的小李将军呀。”
赵琅:“…………”
赵琅仍然举着茶壶,有些许茶水顺着茶壶口流了下来。已经冰冷的茶水流经他的皮肤,冻了他一个激灵。赵琅这才尴尬无比的将茶壶放下了,对李闻道胡乱点头:“是你啊。”
李闻道莫名其妙:“不然是谁?”
赵琅四下看了看,确实没瞧见马夫,他心里的恐惧又提了起来:“马夫呢,我都怎么没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
李闻道说:“他以前是急行营的好手,如果能轻易被你听见脚步声,那他以前的功夫也就这能算是全还回家了。”
李闻道懒得解释再多了,他直接撩开了帘子,侧身给赵琅让出位置:“下来吧。”
赵琅明明要比李闻道还打上三四岁,但在这时候居然也乖顺的像是猫。他跳下了马车,伸手扶了戚乐一把。戚乐看了看没有踪迹的马夫,又瞧了李闻道一眼,并未直接开口。
直到李闻道领着他们俩入了后院,眼看应该是安全了,赵琅再同李闻道说些旁事的时候,戚乐觉得自己猜的应该大差不离,方才出声问道:“将军府这是被监视了吗?”
李闻道没想到戚乐会开口说话,他还没先回答,赵琅已因惊讶而先开了口。
“建邺怎么会有人敢监视将军府!他们不想活了吗?”
李闻道看了眼赵琅,面上似有无奈。
戚乐知道他不方便直说,便替他说。戚乐道:“城门流民一事对李将军的影响,看来不只是丢了个国公称号这样简单。”
李闻道说:“惹怒天子不悦,从来都不是件能简单收尾的事情。”
戚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赵琅:“……”
赵琅看向李闻道和戚乐:“不是,你们俩说了什么了,你又明白什么了?”
赵琅看起来是镇困惑,李闻道见状忍不住笑了声。赵琅见李问道笑越发不高兴,他敲了敲桌子以无声表达抗议。李闻道看了看戚乐,戚乐略沉吟一瞬,开口总结:“咱们今天强行赖他家来住,其实是给他添了大麻烦。”
赵琅:“???”
赵琅愕然:“没了?”
戚乐:“没了。”
赵琅:“……”
赵琅张口就想和戚乐讨论一下什么叫做“尊敬长辈”,戚乐便紧接着开口:“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也可以说的更清楚。大将军为流民请命一事,不仅是惹怒了圣上。他还惹怒了如今朝中的两派。流民处置方式是外祖父同高大人默认的,甚至可以说是在考虑了大将军的情况下所选择。但是大将军在城门前不仅不领情,甚至还直言罪责……”
戚乐说:“那也就说,大将军还没进建邺呢,就打算要去当这第三方势力了。”
李闻道叹了口气。
赵琅瞠目结舌,他说:“就算如此,我爹……我爹和高衍,也不该有胆子监视一品将军!”
戚乐道:“所以更麻烦。对大将军不放心的是陛下了。陛下不问朝政,如今却留心戚乐大将军府,你说这糟不糟糕?这糟糕的结果,有可能是很多方共同的因素叠加造成的,但以结论来看,陛下因是觉得被李氏冒犯了。”
戚乐叹了口气:“如果大将军在被监视,那你我今日要往将军府过夜的行为,是挺为难小李将军的。毕竟这不是只要简单遮人耳目的就行的随手一帮,而是正儿八经得先移开院中监视的视线。”
戚乐说:“那位没有脚步声的马夫……大概是为了替我们清出一段无人注意的时间,才刻意隐去了脚步吧。”
戚乐看了看赵琅,故意叹道:“小舅舅,咱们欠下一个大人情了。”
李闻道没有反驳,他甚至说了一句:“姑娘聪慧。”
戚乐刚要说句多谢夸奖,李闻道便紧接着说:“但姑娘可听过慧极必伤?”
戚乐怔住,李闻道慢慢说:“我并没有说这对我是麻烦。我不说,不是因为想要你猜到,更不是想要借此让赵兄心觉负累。我不说,就只是因为我没将这件事当做麻烦。”
“只是有些不方便罢了。”李闻道看着戚乐道,“毕竟我家并不适合一位姑娘来借住。”
戚乐静静看着李闻道,她笑道:“真的?”
李闻道说:“为人友,不匿不枉是基本,是真不假。”
赵琅叹了口气:“我没想到……我当初将这事告诉你和李伯伯,会给你们迎来这么多麻烦。”
李闻道说:“我当时和你说麻烦了吗?”
赵琅:“没有。”
李闻道颔首:“那就不能算是你给我的麻烦。就算你不来,以我爹的性子,在察觉到真相后,还是会闹这么一出。你说出来,还省去了他的功夫。”
天色已晚,李闻道不便多待。他向两人道了晚安,便离开了这座偏院。
戚乐慢慢看向赵琅,她说:“你交朋友的运气倒是很好。”
赵琅自然也知道李闻道是个好朋友,他道:“这是当然的,我本身就是个好朋友啊?”
戚乐看了赵琅一会儿,她忍不住笑了。
赵琅天性纯真向善,哪怕活在赵府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也不改初心。这样的人本就难得,或许李闻道这样的人,就是发现了赵琅这一点,方才自发的聚集在了他的身边。就连戚乐自己,都忍不住去对他好一点。
人的天赋总是体现在各种各样上,赵琅本人就像是合强力的粘着剂,什么样性格的人似乎都能和他成为至交朋友,哪怕是戚乐这种铁石心肠,也要因他许多举动而少不得软上一两分。天生的,旁人羡慕不来,也学不来他的坦诚赤热。
赵琅见戚乐看她的表情不太对,满肚嘀咕扫了她一圈。他又没办法从戚乐的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最后也只能动动嘴角忍住冲动,交代一句“你好好休息”,便先离开去院子的别屋将就一晚。
赵琅离开后,戚乐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她想着自己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多,如果不算上李朝舟,那就只有一个赵明了。赵明是自己凑上来的,在戚乐性格最歇斯底里的时候,哪怕她状态再糟糕,吓也吓不走,赶也赶不走。哪怕你把他气到能破口大骂出“戚乐你死了我这就出门给你买墓地”,临到了晚上,他还是从窗户外塞进一个头来,好像白天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你晚上吃什么。
——不匿不枉。
戚乐忍不住心想,李闻道对做朋友的准则要求可真高啊。
一夜过去,风平浪静。
戚乐写了信,李闻道向两人应允一定会加急送至安林竹的手里。这件事解决了,戚乐也被赵琅悄悄地重新带回了家。回家后戚乐倒是没被人发现出去过了,赵琅还是没能躲过赵颉下朝后的责骂。不过赵琅说他也习惯了,这次好歹没动手,没动手就算没被罚——还在李闻道家蹭了一晚,赚了。
戚乐听见赵琅这样的说法,简直忍俊不禁。
之后一连几日,皇长孙也没有来赵府,戚乐与赵琅也没有官职,无法主动去接触朝中的事情。虽然赵琅有不少朋友,能让他及时知道朝中的动向——但请朋友帮着刺探这样隐秘的事情——赵琅的朋友也不是各个都是李闻道。
不过好在赵琅的朋友是真的足够多,他与朋友们隔三差五聚会,借机回忆当年。几天的酒吃下来,还真有人提起了当年一场由长公主操持的梅园宴。那场宴会是安林竹同赵熙一并出席过的最后一场宴会,自此之后,便是两人合理,安林竹回清河再不入建邺,而赵熙也回了赵府最终郁郁而终。
记得这事的朋友是个安林竹的崇拜者,这件事可谓是安林竹一生中最难过去的坎,所以他对此事记忆犹新,甚至与赵琅提了,还要说上一句“你们赵家这事做的不地道”。
赵琅对此支支吾吾含糊了过去,心里却盘算着过会儿就去见见长公主的孙子,问问他当年这宴会到底都来了哪些人。
赵琅在奔忙,戚乐也没闲着。她在家中一边养安明珠的身体,一边自己和自己下棋,同时思索着赵煦可能的、用来对付安明珠的手段。
在她快要将一本棋谱翻完一半的时候,安林竹的回信被李闻道送回了。
信到了,赵琅显然很兴奋。他对于戚乐那种送信的法子原本不抱期望——安林竹没直接烧了就算给面子了!所以李闻道真的带回了安林竹的回信,这事在赵琅看来着实是意外之喜。
戚乐见他高兴,顺口问:“信你看了吗?他怎么说?”
赵琅说:“是明珠的父亲,那她父亲的信自然是要她来拆,我拆不好。”
戚乐:“……”不是,这信一开很可能就要证明他不是安明珠的爹了,你居然还在意这个?
戚乐有些无语,接过了信,三两下就抽出展开了信纸。戚乐一目十行,看完后,她陷入了沉默。
赵琅好奇,他凑过来:“写了什么?嗨,你别说,安林竹的确是大家,你看他这字写的——”
赵琅剩下的话没能顺利说出口,因为他看见了安林竹用那飘逸苍劲的字体在信上写了什么。
致乖女:
我不是。
你爹安林竹。
一共十一个字,多一个字都没有的。
赵琅看着那薄薄的一页,也同戚乐一般陷入了沉默。
戚乐看了手中的信纸很久,将信纸拍进了赵琅的怀里。
戚乐说:“总之,至少我们知道了安林竹不是安明珠的生父。”
赵琅点了点头,安林竹这回答实在是太果断了。而他的称呼和结尾,也无外是在告诉读信者,他一早知道安明珠不是了,但他不介意继续当这个名义上的爹当下去。
赵琅好半晌喃喃道:“安林竹,本朝大家……”
戚乐点头:“很有个性。”
戴绿帽都戴的坦荡荡并且不畏惧告诉别人,戚乐越发觉得这样的人当初绝不会轻易因为赵熙失贞就同她合离了。
戚乐甚至有了个更大胆的假设——安林竹会不会连太子强迫了赵熙都知道,他最后放弃、避走清河,是不是赵熙对他的保护,对他的恳求?
戚乐思考片刻,对赵琅开口:“小舅舅,我还想给我爹写封信。”
赵琅警觉:“你还想问什么?”
戚乐直白道:“太子是‘我’爹吗?我觉得他肯能知道啊。”
赵琅:“……”
赵琅恳求道:“你用点正常的办法好不好?”
戚乐不解:“请小李将军帮忙,一来一回不过七日不到的功夫,难道还有比这个更简单更快的办法了吗?”
赵琅:“……”
赵琅觉得为了安明珠的名声考虑,这种“太子是不是我亲爹”的信,真的不能让她再写了——哪怕李闻道足够靠谱,不会流传出去,赵琅觉得如果他再收到一份安林竹写的“乖女,他是。你爹”这样的回信,他可能直接梗死在家里。
赵琅思考了片刻,对戚乐道:“我带你去见长公主吧。熙姐与太子最后一次在同一场合,就是长公主当年的梅园宴。如果当年宴会上真的发生过什么,长公主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戚乐想了想:“能见到吗?见到你能打探到消息吗?”
赵琅笑道:“何必要咱们去见去问呢?她的孙子还欠着我一千两呢,我同他说要听当年梅园的事,只有他去问的份。”
戚乐平静问:“这满天下的权贵,有你完全没交情的吗?”
赵琅想了想,他嘿嘿笑了声,弯腰对戚乐做个嘘的手势:“我和高衍小儿子关系也不错。不过这事可不能让爹知道,不然他能打断我的腿。”
听见这话,戚乐彻底服了。
十五年前梅园宴的时候,长公主年纪便不小了。时至今日,长公主年纪更是大,已经有了些精力不济的病态,常常忘记事情,说话更是容易颠三倒四。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从她口里有目的性的套出当年的事情,既难又不难。
赵琅拿一千两的拮据作为报酬请长公主的嫡孙询问当年梅园宴会上的诸事,那位公子哥也只当赵琅是惦念她姐姐了,想多知道些赵熙的事情,等她忌辰时好作篇怀念的悼文来——他每年都要写的。他觉着这是笔非常合算的买卖,便回家哄了老人问。
却不想这一问,问出了个惊天秘闻。
长公主的孙子听得心惊,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长公主那轻飘飘的几句话意味着什么,连长公主说完后都清醒了一会儿,喝骂孙子又玩闹,连打带骂的将他赶了出去。
到了这里,若是一般的人家,大概就再也不会说出口了。别说一千两,就是一万两也不会将这种事情说出去。
但赵琅的朋友缘是真的好,或者说,他的朋友们都信赖他,愿意去帮他。
长公主的孙子几番犹疑之下,托人给赵琅送了一本折子戏。
书赵琅没看,但书名已经说明了一切。
《游龙戏凤》。
戚乐拿了书页翻了翻,她模仿着赵琅先前的口吻说:“一本书,这不能算是证据吧?”
赵琅没有说话。
戚乐没听见赵琅反驳,她滞了一瞬,而后轻声唤了一句:“小舅舅。”
赵琅还是没能说话。
戚乐见状也不说话了,她捧着这本折子戏坐在了赵琅身边。
也不知坐了多久,戚乐折子戏都快看了小一半,赵琅对着满院的夕阳,终于对缓缓开了口。
赵琅道:“今年年节,我带你入宫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啾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