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上几盏油灯发出近乎枯竭的光, 黑黢黢的地道望不到头, 只听见七七走在前面的脚步声。
我忍不住问道:“那些狱卒呢?”
螭梵扬起下巴指指冰煜:“你问他。”
“一半是被七七打昏的,还有一半是被我点燃迷香薰昏的。”冰煜不无得意道:“可见还是我的方法来得省事。”
“你怎么不说那些迷香是你偷来的。”七七毫不留情的戳穿某人。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冰煜振振有词:“我那叫声张正义,省得往后被江湖宵小们买去做些下三滥的勾当。”
“谁是小丫头!”七七怒了:“我比你还早生一年!我警告你……”
“莫激动, 七七,”螭梵幸灾乐祸的提醒:“劫狱是件细致活。”
我趴在螭梵背上“扑哧”笑出声来, 他圈紧双臂将我往上托了些:“自己使点劲,万一有突发状况, 小心摔下去。”
冰煜回头看了看我:“气色好多了么, 云渠长老总该放心了。我们原指望等你获罪后逐出宫外再行动,这样我们的幻法术都不会受限,救起人来轻而易举。没想到楚天佑居然对你置之不理……”
“你别再提那老头子,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想干掉他了。”螭梵恨恨的说:“要不干脆趁这次, 梨落,你宁可委屈自己, 不也是想助星璇登基吗?”
我往螭梵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没有武林人士的内力修为, 单凭赤手空拳,连弄月都未必打得过,还异想天开?我不想让婉儿步我的后尘,至少也要等她长大后自己选择要不要王权,所以, 灵界不能没有你。”
“先不说这个,弄月已经备好车在西城门等你,我现在一心只想把你安然无恙的交给他。”
“螭梵, ”冰煜停下来:“你会不会太……”
“这是梨落自己的选择。”螭梵径直从他身边经过,“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你哥今夜又在哪里买醉?当初你既然选择瞒着他,就一直瞒下去,不要露馅。”
我避开冰煜的目光,没有说话。
迎面有凉丝丝的风吹来,沿途开始出现倒地不起的狱卒。
螭梵放慢了脚步,唤住七七:“不要直接出去,靠墙边,把那个斧头扔出去探探路。”
七七立即照办。
斧头飞出地牢入口的同时,“嗖”的破空之声响起,一只羽箭将斧柄牢牢钉在了门框上。
紧跟着,外面下起一阵密集的箭雨,有几只斜斜的插进螭梵身侧的墙缝中。
螭梵冷笑道:“我说怎么来得这么容易呢。原来那老头儿早布好了圈套,无非是想让我们有命进,没命出。”
“为什么……哪里出了破绽?”我脑中乱作一团:“我们如果出不去,弄月还会在城门口傻等吗?
“弄月一个人摆平了西城门的守卫,如果我们不及时与他会合,等到黎明交班时,恐怕就不是前功尽弃的问题了。”螭梵说着忽然停了停:“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异味?”
我吸气,疑惑的摇头。再看看冰煜,也是一脸不解。
七七慢慢的说:“有,主上,是你最忌的硫磺。”
螭梵脸色突变:“地牢里埋了炸药,已被引燃!”
他话音未落,身后轰然巨响,一股强大的气流将我们全体抛出地牢。
硝烟弥漫中,我重重地落地,螭梵自己尚未爬起,便摸索着迭声问:“梨落,你还好吗?”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他大声喊着冰煜的名字:“你先送梨落去西城门,这里有我和七七撑着。”
冰煜的回答言简意赅:“让七七去,她是女人。”
“玎剜亍钡慕鹗糇不魃┩秆涛恚咂咄弁鄞蠼校骸叭梦胰ヒ驳每醯啦皇牵磕忝堑蔽一鼓芤菩蚊矗渴翟诓恍校抑荒鼙渖砹恕
隐隐绰绰的人影向我们逼来,冰煜和七七身陷乱战无法□□。螭梵二话不说的开打,他夺下一名士兵的长戟,挥转自如,恍然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身手极为矫健。
我刚想起身,胸口一窒,腥甜的血顷刻涌上喉间。
“落落……”弄月急切的呼唤自嘈杂声中传来:“落落,你在哪?”
“我在……我在这里!”
强烈的眩晕感让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惶然四顾。
“落落!”弄月剑花一挽,逼退围攻上来的几名士兵,冲到我面前:“你身上哪来的血?”
“我没事。”我轻轻软软的笑着:“我不会有事的。”
弄月眉头紧蹙,才要说什么,被螭梵打断。
“弄月,西城门还有退路吗?”
“只能杀出一跳血路,我正是发觉情势有异才赶来的。”
“傻瓜,你既然正在城门边上,发觉不对就应该当机立断的先走啊!”七七在冰煜的掩护下退到我身旁,“也好争取时间为我们搬救兵,就找那个小孩子,叫什么星……”
弄月默然不语。
“哪来的救兵?”我笑了起来:“七七,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如果冰煜心怀不轨的潜进了紫宸宫,你最多也是尽力保他全身而退,定然不会对抗螭梵,对不对?”
七七没吭声,覆着烟灰的脸蛋居然也能看出不寻常的红晕,她急急转身,与匆忙而至的冰煜撞了个满怀。
“我们好像……”冰煜一句话未完,楚天佑的声音骤然响起,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宏亮不减:“你们给朕封死出口,燃毒箭,焚化这群妖孽!”
无数火把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刹那间点亮了漆黑的夜空。层层官兵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锋刃对准同一个方向,他们身后,是四面高墙,角楼的顶端牵着一张柔韧的大网,网结处缀满明晃晃的匕首。楚天佑站在最高的楼台上俯瞰身置樊笼的我们,那一线明黄犹为刺眼。
“妖孽?”螭梵玩味的挑起唇角,漆黑的眸中却映着两团熊熊火焰:“今天我就让这群蠢到极点的凡夫俗子见识一下妖孽的真面目!”
“小梵!”我慌忙拽住他:“你不要胡来,没有元丹就不能轻易变身!”
“他不能,我能!”七七咬牙切齿的抛出几个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奋力一跃,红光爆开,一条赤鳞巨蟒吞云吐雾的游出,它摆尾挣破悬在空中的大网,直冲楚天佑扑去。
在场的千余人都看傻了眼,形同石雕。
眼见定局已成,一道蔚蓝色的剑影划破天际,星璇清亮的念咒声响彻皇城。
“封神锁妖!”
“不!”就在那道蓝光劈向蟒头时,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拼尽全身力气纵身,刚刚够着巨蟒的尾尖,它轻卷住我的腰,将我拖上脊背。
剑光生生收回,七星坠地。楚天佑身侧,白衣少年悲怆下跪:“璇儿此生从未求过谁。只这一次,求你相信我,三界自始存亡与共,他们绝非恶意!”
“璇儿,你年幼难免轻信。”楚天佑恨道:“他们三番两次侵入朕的睡梦,索要传国玉玺不成,便想出这般法子来诱朕上钩。若非你救人心切说了实话,朕还不知穆家藏有此等妖女。朕忍耐多时,等的不就是一网打尽的痛快吗?我朝千秋万代,将永免异族侵犯!”
“皇伯伯!”
“璇儿,你闹够了!”他的父亲楚天祈出言呵斥:“皇上自有明断,你若还要多嘴,就给我退下!”
星璇绝望的抬头看向我,琥珀色的大眼充盈着泪光,歉疚与哀恸混杂其中。
我深深颔首,两行泪水难以遏制的滑下。星璇,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如果我还能有最后的要求,请为你自己保重!
抱紧巨蟒的脖子,我轻声说:“七七,我们去和他们在一起。”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弄月飞身接住我。回归人形的七七带着几处伤口,脸色惨白。螭梵刚想上前,冰煜一言不发地牵过她的手。
“弓箭手听命!”楚天佑冷冷发令。
城墙上千百只箭矢指向我们,火光连成一片。
弄月握紧我的手,我拉住螭梵的手,螭梵接过七七的手。
不约而同的微笑。
还好并不孤单,最后一程,仍有彼此来相伴。
“冰煜,我喜欢你,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十年前的神灵大战,我们阵前见过。”
“嗯,手下败将,我怎会不记得。只是没想到十年后,会换我栽在你手里。”
“小梵,你后悔吗?”
“后悔,我发誓不再让你受伤……该死的怎么又是箭?”
“弄月,对不起。我也没想到……”
“落落,如果换作他,你会说对不起吗?”
角楼上,令旗高高举起:“放……”
号令未及,一条炫目的火龙俯冲而至,所到之处,焰舌卷走弓箭,吞没血肉。井然成序的士兵顿时乱作一团,“噼里啪啦”的不断有人从城楼摔下。
“哎!”七七诧异道:“神灵两界,任谁都不可能在这里使出术法!可是……”
“这不是术法,”弄月平静的说:“武林至尊,烛龙之翼。”
轻岚薄袅的夜空,风带着远山的梦,飘开一帘烟雨。
紫禁之巅立着一名玄衣男子,风鼓起他的衣衫,扬起他的长发,清绝出尘。赤焰旋绕的指尖带动气流,一枝笔直射向他面门的羽箭眨眼间调头,火光骤熄,快得让人看不清去处,只闻惊呼一片。循声而望,楚天佑煞白着脸孔,一蓬乱发,半是疑惧半是震怒的呆立在原处,距离他身后不远,原本用来束发的峨冠被羽箭死死钉在楼柱上。
“弓箭手待命!” 楚天佑踉跄着退后几步,星璇拾起了令旗。
“开城门!”清雨般的声音亦不失威严。
“你……你是何人?朕凭什么听你的?”相形之下,楚天佑明显的底气不足,半个人都缩去了星璇身后。
“开,同生。不开,同死。”
对方仍是淡淡的,相隔甚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字字千钧。
场内鸦雀无声,王者天成的魄力压得楚天佑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围成铜墙铁壁的官兵们犹豫着互换眼神。
对方却没有耐心再等待,他纵身一跃,双臂缓缓伸展,血翼烟花般绽放,无数流焰汇聚成巨大的光球,飞快击向紧闭的铜门。近旁的士兵闪避不及,撕心裂肺的惨叫淹没了楚天佑抖不成声的“开门”两字。铜门应声而开,慌乱的人群推攘着让出一条路。
他向我们走来。
玄衣在火光中翻飞如蝶,几缕湿发拂过玉雕的脸庞,紫眸倾城。
他站在我们面前,对弄月伸出手:“物归原主。”
白皙的掌心躺着载有烛龙之翼的玉佩,弄月微微一笑。
冰煜压低了声音问:“哥,你去找过轩辕真人?他有没有告诉你……”
“事已至此,不会再有两样结果。”他的目光从弄月脸上慢慢移至他与我交握的手,似有似无的笑意浮现唇畔:“我欠过谁的,今日便都算还尽了。”
“你并没有欠我什么。”弄月温柔的看向我:“如果再来一次,我的选择还是不会变。”
“那么……很好!”他顿了顿,转而面对螭梵,声音沉静无波:“三界存亡本该顺应天意,金銮之主缺位,徒有六圣何用?昆仑令不出,祭祀的成功率微乎其微。你我尽力而为,何必以身试险?请!”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去,自始至终,我的视线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半寸,而他,亦没有再看我半眼。
雨雾中寂寥的身影渐行渐远,连带着天地万物,都模糊起来。
我本能的想追上前去,双膝却不由自主的一软,意识消散的瞬间,出口的呼唤化作一句轻咛。
“等我。”
“砰”的一声巨响将我惊醒,紧接着“哗啦啦”碎片落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重击下分崩离析。我连张开眼的力都使不上,挣扎几番只得放弃,静静地听螭梵咆哮。
“怎么还会这样?五年?为什么是五年!云渠明明说过,她有我的元丹护体就……”他的话音哽住,停了片刻,继续吼:“我带她回去找云渠,虽然她行事古板,却从不撒谎!我才不信你们,梨落她根本就不是凡人!”
“主……主上!”七七插进话来:“你应该小点声,当心吵着病人……”
“谁是主上?躺在床上的才是!你自己看她左手。隐月,那是隐月!”螭梵已经完全失控:“她才多年轻,怎么会……你恰好说反了,我正是要吵醒她!”
“主上!我是说你!”七七拔高音量:“你吵醒她以后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如果她真的只有五年时间,而你又用这种方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认为她会感谢你。”七七冷静的安抚螭梵:“主上不妨先听轩辕真人说完。”
“我并没有其他可以说的。”
轩辕真人苍老的声音在床畔响起。
七七急忙解释:“请道长不要介意,主上他是……”
“关心则乱,我能理解。但是,单从脉象来看,我确实无力回天。打个残酷的比方,她现在的身子就像行将就木的枯树,非药石能挽救。”
“道长,”螭梵嘶哑着嗓子,“事出有因,当年她若是没受重创,没失掉那个孩子,凭她的灵力,决不至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如果那个孩子能回来,是不是,一切都能随之回来?”
房间里一时寂然无声,轩辕真人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不能肯定。况且,以她目前的状态,自保尚难,怎能再去孕育新的生命?”
“为什么……”螭梵喃喃自语:“她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
我侧脸往里躺着,拼命压抑着颤抖,泪水汩汩渗入鬓角。我并不害怕死亡,多活的十年不过是用那个可怜的孩子换来的,我早知道距离尽头不会太远。只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难以自持。明知生离总好过死别,明知不能再让他伤痛,但在心底盘旋不去的却是他在莲池中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我只想这样抱着你,只要你在我身旁,我甚至希望……永远不再有明天。
我错觉的以为,甚至也自私的希望,那就是我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