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拈花一笑醉流景 > 116、话别全文阅读

走出浴室的时候, 窗外已是晚霞满天, 霞彩透过碧纱窗,给我的素白纱衣染上一层绯红,我随口唤了声小蕊, 无人应答。四顾之下竟有些无所适从,心中空落得难受, 只想找点什么填充才好。迟疑了片刻,我给自己泡了壶茉莉花茶, 极富耐心的看着枯萎的花瓣在水中一点点绽放成莹白如初的模样, 然后端着茶水,赤足坐到矮桌前,将螭梵给我的药丸掰碎了往嘴里送。吃完药后想到要给婉儿回信, 于是又摊纸洗笔磨墨的忙得不亦乐乎, 等到墨汁浓得不能再浓,方才提起笔来。

手腕悬了很久, 我迟迟未能落笔, 能说什么呢?宝贝,我真替你开心,你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家。宝贝,我才是你的母亲,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再也不会回来。

“啪”的轻响,一滴粘稠的墨汁顺着笔锋滴下,弄脏了宣纸。我心烦意乱的揉起纸团扔开, 再下一张。

又是“啪”的一声,透明的液体打在洁白无暇的纸上,晕开淡淡的水渍,我用手去擦,接二连三的,却是越擦越多。到最后,我下意识的抚向自己的脸,满手暖湿。

有人走上庭前台阶,夕阳斜照进门厅,秀美的身影遮住光影,长发如瀑,水烟千顷。

我低下头,再次将纸揉成一团,甩掉。纸团滚了几圈,停在来人的脚边,他弯腰拾起。

我迅速抹干脸,微笑:“差点都忘了,我还欠你一个条件。你要不就趁现在说了吧,改明儿见面也难了。”

瞿牧走过来,我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小块蒲席,示意他坐下。挚友知己也好,萍水相逢也罢,有人陪着说话总胜过一个人胡思乱想。

他接过我手中的笔,落下一行字:“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刚才那人是谁?”

我看了半天,问道:“这就是你的条件?”

他点头,又在那句话后加了几个字:“想听真话。”

我不由得笑了:“我叫做小梵的,是我的兄长。他和你一样有身好功夫,来过好几次,其他时候没碰见你罢了。”

“他说他将你许了人?”

“我迟早是要出宫的,想必星璇也没对你隐瞒,我不是穆巧眉。不仅如此,我还有个女儿。”说到这里,心猛地抽痛,这才恍然了悟,我原来是要失去婉儿了,我只是不愿承认,从今往后,山高水长,我又能站在何处守护她长大?

瞿牧执笔的手轻轻一颤,墨汁在纸上盛开如菊。他的目光移至我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轻纱,不难看见那点嫣红。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我说的是真话,我的女儿,是这世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你若是见了……不,你不可能见到她,就连我也……我很怀念她还在我身体里的那段日子,每时每刻都不分开,再苦再累,也总是满足的。”

“你为什么……”

“瞿牧,其实我身上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秘密。你喜欢听故事,我就给你讲一个。不一定是我自己,但绝对真实。你觉得怎样?”

瞿牧默默地放下笔。

“让我想想从哪儿说起……”

水中的茉莉花瓣再不复初时的莹白,它们慢慢变黄,沉至杯底,空留澄碧的余香。或许我说出那些过往,不再深藏于心,就真的能够释怀和淡忘。

“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两个国家。两国边界上有一片四季花开不败的林子……”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原本遥远的情景,突然又变得历历在目。浮光掠影中,一双深紫的眼眸,一弯淡雅的笑,连他的呼吸都犹在耳畔。

人生若只如初见,凤隐龙藏,缱绻相伴。红尘年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人生若无初相见,江山美人,两不相侵。浮生若梦,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断断续续的言语时有停顿,我常常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但瞿牧并不催我,他只是静静的陪着我,舒缓的呼吸一点点驱散了寂寞的空气。

天色烟青,檐下扶疏花影,其时风过,带起片片落红,贴在窗纱上,旋即轻轻落下,再也不见。

我微微闭上眼。听说,思念太久,就会忘了为什么思念。

喜欢一个人大概也一样。

轮转的流年早就风干了心底最后一滴泪,他的影子被残忍的留下,而在回眸的那一瞬间,又分崩离析成许多碎片。我努力拼接,却再也难以拼成最初那张在晓阳薄雾中向我微笑的绝代容颜。

于是,我给这个故事添加了一个结局,一个各自幸福的结局。

“她恨他,所以才不愿回去。”

我愣了愣,瞿牧不知何时写下这样一句话。乍看之下有点不对劲,一时又说不出来。

“不,那不是恨,而是解脱。”我很快回答:“她找到了更适合相互取暖的人,幸福有很多种,强求不来的,不如放手,海阔天空。”

墨迹浸透纸背,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控制颤抖的手:“你在说谎。”

“我有必要说谎吗?”我开始发觉出哪儿不对劲了,瞿牧惯用左手提笔,眼下用了右手,自己还浑然不觉。而那字迹……

我转过头,目不转睛的凝视瞿牧。他似乎有所察觉,停笔,慢慢看向我。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下意识的站起身:“别人的传奇无关于己,听过就忘掉吧,置之一笑亦可。我的条件已经达成。天色已晚,你正好出宫。”

我没有办法再伪装,倘若心似明镜,就算闭上双眼,也一样可以认出你。

但我终究不敢。

我宁愿相信那是错觉,错觉一旦成真,便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这世上原来并没有永恒,曾有的抗争与努力被命运狠狠嘲讽过,直到连面对彼此的勇气都失去,我们还能拿什么来坚持?能有这样一个傍晚,能与你一起重温所有的朝朝暮暮,也算有始有终。你总该放下心结,总该明白,我不要你的歉疚与自责,只要你……幸福。

我机械的挪动双腿往里间走去,越走越快。

“落儿……”

绵软的低唤消散在空气里,如同抓不住的甜蜜时光,稍纵即逝。我想我是可以放弃的,虽然要用一生来遗忘。

好在我的一生并不长。

我也无法再停下脚步。

“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我不明白他的声音为何嘶哑至此,忍不住回头看去。那张面具已取下,苍白的面容绝美如昔,却瘦得不可思议。他见我回头,紫眸中闪过欣喜。

心脏被狠狠揪起,疼得无以复加。我竭力忍住欲夺眶的泪,欠身行了一礼:“我灵界第三代主神生带梨花妆,单名为落,主上觉得我哪里像她了?”

“落儿,”他颤抖着向我伸出手,又紧握成拳放下:“你是我生生世世唯一的妻,你可以恨我怨我,甚至杀了我。你绝对不能不认我。”

“我只是在提醒主上……都过去了。”

“是吗?”他的唇角微微挑起,憔悴至此,仍不失傲气,只是,那抹笑容里充斥着深深的痛楚:“你来告诉我怎样才能过去?因为负债的不是你,你便能轻松放下。你有没有问过我……”

“婉儿最近好吗?她喜欢和谁呆在一起?”

他被我问得一愣:“螭梵,七七,还有……我。”他疑惑的看着我,话语中的顾忌显而易见。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

“主上请把对梨落的错爱移交给婉儿,她想要的便是梨落想要的。时间久了,该过去的都会过去。主上并没有欠梨落什么,从前没有,现在更不可能有。”

我用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说着这些话,就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劫后余生的许多个夜晚,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独对满庭月光时,不是没想过再见,不是没想过能扑进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而今他站在我面前,我却生不出任何情绪,该哭或是该笑,哪怕是拳打脚踢。我想,那都不是最可怕的,什么都比不上眼前这死海般的沉静,窒息过后只剩麻木。

许是讶异于我的淡漠疏离,冰焰的神情极为复杂,他一步步走了过来,试探着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原比我更凉。

“落儿,你今天累了。我们不说这些,你先回房休息。”

“好。”我点头又摇头:“我不是今天才累的。所以,以后都不要再说什么。”

他慢慢放开我的手。

我抬起头,浅笑。

终究是要放开的啊,千年以后的千年,陪你到尽头的人一定不可能是我,又何必让你再痛一次?

他的眸光越来越深,就在我转身的瞬间,他忽然展开双臂圈住我,下一刻,我的背抵上他结实的胸膛,淡香萦绕中,微凉的唇覆上我的耳垂:“我不许你走。你若是真累了,我更要陪着你。那年在神坛为你加冕时许下的誓言,你当只是说着玩的吗?不离不弃……落儿,不离不弃……我都能记起,难道你竟忘了么?”

轻颤的身躯,滚烫的呼吸,他在我耳边低吟着四个字,执着的反反复复。

我想要挣脱的力气滞于体内。他是怎么记起的?他还记得什么?

“你……”

“如果你真的放不下弄月……无论多少年我都能等。说好的,我们还有生生世世不是么?落儿,我还可以等下去,只要你给我一句话。”

泪水无声的蜿蜒过颈项,我紧抿双唇,微笑。

“抱歉,此生之外,我再没有可以给谁的。不要自欺欺人,也不要等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竭力使步子迈得平稳,刚刚反手关上门,身子就软软的滑坐了下去。

牙齿在唇上咬出了血印,和着泪水在前襟印下点点淡红。

明亮的月色水一般流淌,像是要把一切吞没,凉凉的沁在心间,再没有任何缝隙躲藏,真实得让人绝望。

脚步声渐近,门外的人站了许久,轻声问:“落儿,你睡着了吗?”

长发垂落在膝盖上,我背靠门板,一动不动。

他并没有推门而入,过了一会,竟然也倚在门边坐下。

清寂的夜,我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自然而然的,想起十年前的流景宫,一张狭窄的小床,每晚缩在他怀里,伴着平稳的呼吸睡去,天不亮就被他吻醒。

“落儿,我很想你。虽然离你很近,我还是很想你,怎么办?”

他无声叹息,梦呓般呢喃。

“听你讲的那个故事,我只觉得欣慰,原来我还给过你那么多快乐。其实我也很累,也曾试着放弃。可是,十多年了,只要我是清醒的,梦里梦外就都是你的笑,很多事情我想不起,但我仍然努力去想,哪怕记起分毫,那一天都算过得圆满。”

“落儿,他们都在骗我。螭梵骗我,冰煜骗我,就连你也……我没资格怪谁,你能够活着,而我能够再见你一面,已是上苍对我最大的恩赐。落儿,你信么?当年那一箭,我只是想把你留下,留在我身边,我怎么舍得……我宁愿先离开的是我……”

“还好你给了我婉儿,如果没有她,我断然不会走到今天。落儿,你知道么?那孩子身上处处都有你的影子,她和你一样善良可爱,她笑起来的时候,左颊上也有一个浅浅的酒涡……她喜欢坐在花树下练字、写信,她固执的叫你落落,她央求我替她去看望你。”

“你进宫那天,相隔人山人海,你却看向了我。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却又难以置信。渴盼了那么久的梦境突然成真,我居然失去了求证的勇气。我害怕失望,我潜进皇宫,设法替下瞿牧,日夜守在你身边。我越来越肯定,也越来越胆怯。你明明是落儿,却不再让我熟悉。你不大爱笑,也不大说话,你对谁都是淡淡的,你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就连我也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我竟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走近你。”

“落儿,原来你已经放弃得这样彻底……”

“落儿,对不起……倘若来生再见,我又该去哪里寻你?”

“落儿,落儿……”

声声低唤弥漫在苍茫夜色中,时而停顿,只在拼尽全力抑制喉间的哽咽。

我咬紧自己的拳头,忍住战栗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