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忍住的, 但那腥膻的肉干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趁着他们君臣还在交谈, 莫蓉悄悄起身,躲到殿外的角落里平息呼吸。
小丫头尾随母亲一直来到殿外, 就蹲在母亲对面,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母亲的一切动作。
“君儿,到旁边去。”怕真吐出了秽物,沾到女儿身上。
小丫头挪了挪脚,蹲到母亲旁侧,但还是歪头看着母亲,半天之后, 小丫头语出惊人:“母妃, 你也要生小弟弟了吗?”
莫蓉窒住,凝视着女儿,“你——说什么?”
小丫头站起身,小手伸到母亲的胸脯前, 像模像样地为母亲顺气——虽然没什么力道, “姐姐们说,单母妃会吐脏东西,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小弟弟。母妃,你肚子里也有小弟弟了吗?”
莫蓉哭笑不得,甚至不知道一下子怎么回答女儿,只能将女儿揽到怀里,“君儿, 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小丫头摸着母亲的脸颊,小手冻的冰冰凉。
“为什么不喜欢妹妹?”将女儿的小手贴到自己的脖子上取暖。
“姐姐们说,生妹妹不好,生了妹妹,父王就不喜欢她们的母妃了。”
“可是,母妃生了你,父王不还是喜欢母妃跟君儿?”
小丫头眨也不眨地看着母亲半天,突然摇摇头,“父王把君儿送到这里,不能跟母妃在一起,已经不喜欢君儿了。”
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开口评价她搬家的原因,“父王跟母妃永远都喜欢君儿。”下巴贴在女儿的小脸蛋上,难以控制的酸楚从心底一直涌至双眼。
自出了上次的事,宫里香料、茶叶等等都换了方式配给,原来那拨宫人也消失无踪,当然,她也不会再动那个念头,所以说怀孕也是早晚的事,她并不十分吃惊。
当天中午,太医便过来崇华苑诊了脉,他叫来的,早上她匆匆溜出去他就觉察到了,自己做得事,自己心里当然明白。
诊断的结果当然是令人欣喜的,收完医箱,交待完诸多事宜后,太医便自去前面报喜去了,听说还得了不少赏。
崇华苑上下也都欣喜不已,要说她们娘娘还缺什么,就差个龙子了。
不到傍晚,前面的赏就来了,陆陆续续进来七八个宫人,排成一排,手上都拖着盖红绸的托盘,托盘上放的自然都是些好东西。
庞朵代为收下后,私下以黑绸包了两锭金子塞到了李琛手中,李琛踌躇半下,最终还是收了。
“娘娘,陛下的赐赏都点算过了,一共是……”话被莫蓉的手势打断。
“把里面的首饰挑拣出来,按等次给宫里的人各分一份。”
“娘娘,都是陛下的亲赏,这么转赐了,怕是不好。”
“他一生赐了多少首饰,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更不会过问这些东西,你们跟我这么久了,多多少少,都得给你们留点家底。”
“可是那些都赏了,嫌多了,要不就分出去一份吧?”
“钱财身外物,再说我在宫里也用不着这些东西,给了他们,他们自然也会安心待我。”
庞朵点头,退身出去。
那一晚,她以为他会过来,可没有,那一晚他出宫了,白家老将军白峥挺不过去了。
白家几代都是大魏国的边疆战神,也是难得的能在几代都得皇家信任的家族,只不过这个家族也到了没落的边缘。
大将军白里奉命回京探望叔父,实际上也就是为了见这最后一面。
日落之后,天色晦暗无比,还星星点点飘着雪花。尉迟南一袭便装出现在白家的院子里,此时院子里早已聚集了不少朝臣,白家是老将门,白峥的辈分又高,自然少不了探视的人。
众人见了尉迟南自然要跪,但因为是私巡,不好声张,只都静静跪在雪地里。
尉迟南就那么从众朝臣面前踏过,周围寂静无声。
待皇帝一进屋子,众人这才敢交头接耳,如同窃鼠。
“大哥。”有人碰了碰莫函的胳膊,莫函没敢动作太大,只是往旁边侧了侧眼,就见胞弟莫平奴正跪在自己身侧。
“你——怎么在这儿?”他不应该还在西北吗?
莫平奴的眼睛瞄了瞄两侧,朝哥哥耳边凑了凑,轻声道:“陛下秘旨让我立即回京,刚进京还不到半个时辰。”
听罢胞弟的话,莫函不禁蹙眉,这个时候,把平奴叫回来做什么?
还没等莫函再起唇,莫平奴便被叫进了屋里……
这么一来,跪在外面的朝臣不免都把视线投向了莫函,莫家真是要高起了?
莫函低头看着膝下的积雪,默不作声。
此时,屋内也是一片寂静,偶有几声咳嗽。
瘦的皮包骨头的白峥正躺在床上,尉迟南就坐在床前,而大将军白里,以及莫平奴一个站在床头,一个站在床尾。
“陛下,老臣不能行礼,罪过了。”白峥的声音还颇有底气,比之刚才话都说不出来,是好多了,眼睛里甚至还颇有些光彩。
“老将军无需再管那些繁文缛节,先休息好,养好身子重要。”
白峥笑笑,“陛下,老臣的大限到了,趁老臣还算清醒,把心里的话跟陛下说完,也就安心了。”手抬了半天,尉迟南赶紧上去握住他的手。
“我白家自丁酉年跟太祖起事以来,历代皆在军中效力,功过参半,只可惜如今子息薄弱,怕若干年后,再难效力君上,然西北匈人未除,东北齐人虎视眈眈,东面金国也是日益庞大,老臣知陛下雄心壮志,灭匈之战势在必行,咳……”咳得差点没喘过气,但还是摆手没让太医过来,“只是这匈人大患,非一日两日可灭,须有长久打算。”
尉迟南点头,“老将军说得极是。”
白峥看看自己的侄子白里,“子韧(白里字子韧)不可调去西北,只可留在东北军中。”
尉迟南与白里对视一眼。
“子韧有若谷虚怀,却无咄咄逼人之势,可对东北齐人,但不能对西北匈人,有他在,齐人不敢趁虚而入。”转眼看看床尾的莫平奴,“莫少将军却恰恰相反,年少睿智,气势逼人,与匈人相对,恰似刀尖,可直剜敌心。”
听到白峥这么夸赞自己,莫平奴不禁耸耸眉,被人当面夸奖,还真有那么点不自在。
说罢一席话,老爷子再次咳得喘不过气来,差点就此背过气,太医赶紧上来诊治。没多会儿,老爷子顺过气来,但已然说不出话。白里只好赶紧引尉迟南出去。
等白里再进去,叔父白峥张着嘴,手指轻轻抖动,白里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赶忙将耳朵覆在他的唇前……
说了半天后,老爷子早已是力气尽失。
“子韧……你……能做到吗?”白峥已然不能成句。
白里看着自己的叔父好一阵,最终还是点头,“侄儿明白了。”
“……好,好。”两个“好”字之后,便再也没出声,嘴巴依旧半张着,手指也翘在半空……
屋里屋外一片哭声……
尉迟南站在厅外,凝视厅内的灯烛,久久没动……
是夜,莫平奴亲自送哥哥回家,路上,莫函颇为沉默,临到门口时,莫函对胞弟说了这么一句:“如果可以,你尽量避免让汉阳也去西北军。”
莫平奴不是很明白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记住了。”
“我尽量。”莫平奴说话间就要跟着哥哥进门,却被莫函拦了下来。
“你回府去吧,在京里怕也没几天好待,回去看看公主殿下。”
“都这么晚了,我还是住这儿算了。”
“回去吧。”
莫平奴最终还是被催回了自己的府宅。
鼓声三起,天安地静。
一片细雪之下,屋瓦不明,到处都是白。
尉迟南独自一人行在渭水河畔,走不净心中的惆怅。
直到前行无路,抬头,青砖古树,宫灯晕黄,他还是走到了她这里。凝视着匾额上的“崇华苑”三个字,久久不动……
她有孩子了,有孩子好啊——
“陛下——”门口的宫人跪倒迎接。
挥手,示意宫人不必通传,这个时辰,她应该睡下了。
确实,莫蓉不但睡下了,也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她是个敏感的人。
通常不会睡得太死,也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到是没感觉到他的到来。
尉迟南就坐在离床不远的榻子上,看着她。
他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儿子,女儿虽好,可在这个家族,这个俗世,只有男丁才算他骨血的传承。
伸手碰触她的睫毛,得了她一个蹙眉,继而张开双眸,半刻之后,莫蓉才反应过来。
“陛下——”想起身,又被他压了下去。
“睡吧,我就坐一会儿。”
虽是这么说,可总不能真让他这么坐着,还是起身披了衣服,只是没下床。
“白老将军……”话到一半,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手心,跟他的手相比,她的手又细又小。
“……”回握住他的手指,算是抚慰他心底的惆怅。
“白家……不复存在了。”白峥的那番话是在跟他劝谏,也是告诉他,白家退出了。
白家,那个曾经拔长剑、啸天下的家族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退出了,退出了西北最激烈的战场,只有退出的人才会交待身后事,而白峥就是在向他交待白家之后的身后事。
他很明白。
“人世间,轮回几度,总是有来有去的,陛下不要太难过。”
看着她的小腹处,“是啊,有来有去,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抚摸着莫蓉小腹处的被褥,语出双关,“来的那个”是指他们莫家,也是指他与她的骨肉。
“明天你给玉儿去个信,让她跟平奴来宫里走走。”
“平奴回来了?!”难怪他说“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去的是白家,来的就是莫家了吧?
平奴这次回来多半是要加官进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