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场战役给江德带来了怎样的耻辱, 可是我从他的眼神里明白,北魏反击的时刻已经来临。韬光养晦近二十年, 也许所有的魏人都不再愿意忍受低头妥协的日子,而南越怡然自满的优越姿态也终将随之结束。
南越派遣的特使经过层层通传终于获准进入大殿, 这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使者,大概三十岁不到,显见的官职不高。他的出现让很多北魏官员面色冷淡,如果南越特意派来致贺的特使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也未免太不将魏国放在眼里。
使者从我身边走过,我看着他的侧脸,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他是那种南越常见的书生, 长相俊秀, 温文而雅,并且弱不禁风。要说有什么特别,我想只有一点。如今虽是暮春,江北的早晨还很有些寒意, 他却已经穿上江南夏季的轻薄衣服, 身体轮廓若隐若现,站在衣着明显厚重的北魏官员中间,显得十分清凉,十分放肆。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也没来得及开口。
这人走到玉阶前,文雅地弯腰行礼,声音也温吞水一般:“南越特使韩梦征参见魏王。皇上遥闻魏王战果丰硕, 特命小臣前来致贺。”他说着从怀里捧出一方圣旨。
以过去而论,礼节并没有不妥之处,可是此刻武将们瞪着他,文官们也瞪着他,似乎恨不得将这人的头摁在地上重新行礼。
倒是江德不动声色,对张余儿微微示意:“多谢贵国主一片心意,特使远来劳顿,朕此处有赏。”
张余儿双手捧来一柄玉如意,来到韩梦征面前:“韩大人,这是陛下的赏赐。”韩梦征只得也伸双手去接,张余儿顺手将他手上的圣旨拿过,转身踏上台阶呈给了江德。
韩梦征明显怔了一下,这圣旨本该等江德率众臣接旨后,由他亲自宣布,自然不应此刻交给江德;但若说自己没打算交出圣旨,毕竟众目睽睽下伸出了双手。这样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细微举动,委实让人有苦说不出。
只见江德展开南越皇帝的圣旨略扫了一眼,微笑道:“贵国君的意思朕已明了,不日朕将同样回函答谢。朕另有一事请特使转达,为促进两国之谊,朕愿与贵国君结为秦晋之好,互称兄弟,共有天下。”
韩梦征已经明白过来,他慢吞吞道:“魏王的意思,小臣也明白了。不知魏王何时举行称帝大典?”
丞相温继站出来肃然道:“待挑选过黄道吉日,皇上自会祷告天地社稷,以正帝名。”
韩梦征一笑:“那容小臣等到魏王正名之后再回国禀报。”
江德不在意道:“特使可以多盘桓几日。”
韩梦征郑重道:“谢魏王恩准。小臣还想问,当初魏国称臣的文书是不是需要我国送回?”
他一言直刺北魏痛处,令不少魏国官员脸色尴尬。江德却大笑:“魏国当年战败,那是不争之实,岂因一纸文书而改变?如今我国重复帝号,同样不用靠毁去一张纸来证明!特使可以据此回报贵国君,朕并不在意。”
年轻的使者行了一礼:“魏王豁达,小臣定会据实上奏我皇。”
江德含笑道:“朕急切盼望贵国君的答复。”他站起来,负手走下台阶,转眼进了内殿。张余儿立刻高声宣布散朝,文武百官这才开始依序退出大殿。
韩梦征也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很平和,态度也十分礼让,似乎他只是个负责传话的机器,并不用去操心两国关系如何发展。
这时江成出声道:“不知韩大人可否赏面到小王府上一坐?”
韩梦征循声望向这边,忽然全身僵住,眼神呆滞地看着某处,整个人仿佛魂灵出窍。我不由惊讶,他视线的方向不是我,而是江原。江成也很惊讶,试探地又问了一遍,韩梦征惊醒般向江成施礼:“小臣求之不得。”
他在江成的引领下走出大殿,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对着他背影疑惑,江进挡到我面前,很不高兴地指指自己嘴巴。我替他解开穴道,江进一把搂住我,顺手扭我的脸颊:“越王殿下,我现在全身酸痛,你预备怎么补偿我?”
江原在身后冷冷将他拉开:“越王和我要去见父皇。”
大殿里已经只剩了我们三人,江进阴阳怪气地笑:“皇兄,小弟还不知道你留了这样一手。凌悦,越王,越凌王,实在是高明。原来蒙在鼓里的只有小弟一人。”
江原道:“这是父皇的决定,你若不信,可以去问父皇。”
“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从此多了一个表弟。是不是,表弟?”江进眯缝着眼,伸手刮我下巴,“表哥会好好疼你的。”
我笑着打掉他的手:“多谢表哥,小弟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江进大笑:“好,我在家恭候!”又悄声叮嘱道,“记得不要带皇兄,他要忙着选妃呢。”
江原脸色微变,江进扬长而去。
前去内殿的路上,我问江原:“那个使者你认识?他怎么见了你如此形容?”
江原淡淡道:“不认识,难道你也不认识?”
我思索道:“我只觉得面善,却实在想不起来。”
江原严肃地转身看我:“那他一定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此人遇事如此镇定,连我们要称帝这样的大事都能轻描淡写混过去,决不是个简单人物,你居然都不知道南越有这样的人?”
我郁闷:“我几年回不了建康一次,况且朝中官员那么多,我连一般的武将都不可能全部熟悉,哪里有空去记得一个文官?”
江德在书房等候,他面色也很严肃,见我们进来,将手边的一叠文书摔到桌前:“拿去!”
江原翻开其中一页,只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许多名字都用朱笔圈了起来,页末只有一个字批复:杀!连翻几页,都是如此,江原不禁道:“父皇——”
江德目中闪过一丝冷酷:“你和越王的奏章我都看了,朕可以放过赵国的部分旧臣,可是陈昂和他的子嗣,以及与陈氏皇族有直系亲属关系的成年男子,都不能留!”
江原静默片刻,仍是坚持道:“要想稳固关中,就必须保住陈氏族人,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必将让北赵人人自危。”
江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越王的意见也是如此么?”
我谨慎道:“臣对处置北赵皇族并无成见,只是燕王毕竟承诺在先,他日燕王若为储君,被人提起背信弃义的事,恐怕会损害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长久看来终究不利。”
江德沉思:“越王所虑不错,朝中近来事多,可以将这件事再放一放。那个陈显,燕王将他安置在何处了?”
“在我府中。”
“你真的准备用他,不怕被反噬一口?”
江原面色深沉:“儿臣相信他。”
江德哼道:“你不如说是过分自信!朕不拦你,可是后果由你自己担当。”他将话题一转,问道,“你上书说要自己挑选王妃,有没有选定哪家的女子?”
江原静静道:“儿臣打算从崔、孔、杨三家中选定一位王妃。”
我忍住没去看他,虽然早成定局,此时听他亲口说出,心里不知为何颇不自在。
江德似乎十分满意:“好,这些都是望族,朕等你的好消息。”他又转向我,“越王,南越派使者前来,绝不单单为了致贺,我看多半是为了探听你的事,凡事多留心罢。朕封你越王,朝臣中虽难免有人议论,但大多都对此心中有数,你不用无谓烦恼。王府中官员人选不日到位,禁军统领以及东海郡水军将领,都将向你述职。”
等到江德话音落地,我突然发现自己脑中正在诅咒江原娶个梁兰溪第二,连自己也不由吃了一惊。急忙单膝跪地:“谢陛下为臣思虑如此周详。”
江德的眼神锐利,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你初掌越王府,对许多事并不熟悉,所以朕代为安排。将来你需要用什么人,尽可提出来,朕绝无不准。”
我又称谢,趁机道:“我过去流落江湖时曾结识几位颇有才能的朋友,不知可否安排在军中任职?”
江德笑道:“既有才能,焉可埋没?你可自行决定,事后上奏朕知道即可。”
我故意看江原一眼,面露难色。江德立刻问道:“还有何事为难?”
我踌躇道:“臣看中一个少年,十分想他把收在身边,可惜他刚入燕骑军供职,臣担心……”
江原瞪我一眼,江德开怀大笑:“难得越王如此率真,朕准了。燕王,日后可要把你的人看好,免得越王与你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