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易青的表情好像天塌了一般,他继续抓住我,近乎失态地又问一遍,问到中途,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对于武将来说,失去一身武功意味着什么,他一定感同身受。
我有些不忍,勉强一笑:“我不想骗你,就算武功还在,我还是不能回去。你在韩王府里,别让自己吃了亏,有机会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将你送回南越。”
易青哽咽难耐:“殿下在这里,我还谈什么回去?没能护卫殿下,我还有什么脸回去?”
我目中一颤,却立刻严厉道:“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活着只是为了我一个么?如此意气用事,还怎么配做军人?”
易青哽咽叫道:“属下一人对南越微不足道,殿下却重要得多!”
我轻轻一笑:“重要的人恰恰是祸患。我若回去,除了引得朝内动荡还有什么用处?”易青痛苦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幻想在一点点粉碎,狠了狠心又道,“今日这些话说完,我们以后就当作从不认识,免得被人抓住话柄。你不想活不要紧,只不要连累我!”说罢,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易青,但愿他知道我的用心……
回到住处时,裴潜正在大门外张望,见了我就跑过来,很不高兴道:“赏早到了,人怎么才来?屋里那个人比赏赐来得还早,你快去打发吧。”
我于是进了屋,果然有个人已经在座,江进送来的一堆东西就堆在桌上,他似乎很感兴趣地一个个拿来翻看,脸上的神情却比裴潜还要不耐烦。他抬眼看见我,冷冷道:“才半天不管你,就逛到韩王那里去了?逍遥得怎样?”
我此刻真是半句话都不想说,何况这问话听在耳里分明就像在嘲笑,于是冷冷敷衍了一句:“好得无以复加。”
江原顺手拿起一块透亮的玉i:“嗯,赏得也好,都是名贵之物,我记得从没给过你什么东西。”
我淡淡道:“赏赐没有白给的,还是没有更好,表示两不相欠。”
江原哼道:“他欠了你什么?居然拿这么多赏你。”
我对他微微拱手:“殿下来这里如果只是纠缠这些小事,恕下官不能多陪了。”
江原面色一沉:“等了你这么久,原来都是白费。好,我只是来问一句,明日要去猎场围猎,你去么?”
我道:“下官的情况殿下是知道的,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江原冷冷道:“那好,明天你就留在这里,天御府人员剩下的大小事务就暂且交给你处理。”他说着起身。
我将他送到门口,江原突然顿住:“凌悦,我在想,如果你现在不是失去武功,对我的态度会不会不一样?”
我脚步同样一滞,却没有看他:“无谓的事,我从不去想。”
“如果一定要你回答呢?”
我低头想了想,无奈一笑:“可能会更令你不满罢。”
江原沉默一阵,末了他点点头,表情依旧冷淡:“也对,想起你在南越时的表现,那也确实不怎么样,相比之下还是现在好些。”他望着门外漆黑的夜空,自言自语般道,“可是我却情愿看到那时的你。”
我自嘲地笑:“就算那时的我,也已不是原本的我了。”
江原神情微动:“原本的你又是怎样?”
我忽然抬眼看他:“不用人相救,我可以自保;不用做别人的属下,我一样能立足;有人敢冒犯,我立刻能将他杀了,不必想出很多计策来周旋;谁对我做了不耻之事,我一刀刺去,不用想到这人的恩情……”
江原面色越来越不好看,回身抓住我肩头:“凌悦!”
我讽刺一笑:“如果我的内力还在,没有人能随随便便碰我。”
江原手指倏然一松,却立刻收得更紧,他直盯住我,既不像发怒也不像责怪,只是眉头渐渐紧缩“凌悦,”好一阵,他低声开口,“我要怎样对你才好?”
头一次听到他如此低软的语调,我不禁愕然,转眼又看到他蕴含着几分失落的眼神,下意识偏开了头。不知怎地,比起面对他平日的疾言厉色,那眼神反而让我有些慌乱。
江原仍是皱眉看着我,双臂因为用力而微颤,明显在克制着什么。我突然想起江进将我搂入怀里的那一刻,若是他也做出同样的举动……我不由又看向他,心里腾起些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江原见我又看他,冰冷地一笑:“为什么这样看我,以为我会动你么?难道在你心里,我不但霸道,还是个禽兽?”见我没有说话,他一把推开我,“我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但是你也不要得寸进尺,明天可以不去,却不要趁机乱走!”说完飞快下了台阶,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
我晃了晃身子,缓缓坐在门槛上,伸手按住胸口,觉得那里正在突突乱跳。我定了定神,叫道:“小潜!”
裴潜从西厢飞跑过来,惊讶道:“天这样冷,你怎么坐在这里!”急忙扶起我,“是不是燕王说了什么?”
我摇头笑道:“一定是酒喝多了,心里很乱,睡一觉就好了。明天他们都去围猎,我不去了,你想去的话我找武佑绪照应你。”
裴潜撇嘴道:“就算你去我还不想去呢,让别人取笑我骑术差么?”
我笑了:“你这么躲着,恐怕要永远被人取笑了。”裴潜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还是坚持不去。
第二天我起得挺晚,裴潜已经早早起来练拳了。洗漱之后,叫来一个小厮询问,得知几位亲王和将军们天刚蒙亮就去了山北的猎场。围猎也是比试的项目之一,不但有趣味而且油水足,就算争不上名次,捞几只猎物照样够本,因此能去的人都去了。
我站在院中看裴潜练武,不时指点他几句,然后拿一把剑自己练练动作,一套剑法使下来,倒还能算圆转自如。我有些欣慰地察觉,虽然内力仍旧接济不上,身体耐力却好了很多,正想接着练,一个侍卫急匆匆闯进来:“凌大人,不好了!”
我收了剑,奇道:“什么事?你不是世子的侍卫么,怎么没跟去围猎?”
那侍卫忙回道:“小人确在世子殿下身边侍候,可是世子说昨日劳累,并没跟燕王殿下同去。哪知小人送早膳时,却发现世子不见了踪影,一问门卫才知世子殿下骑马出门去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提着剑向屋内走,随口道:“或许世子去猎场了,你们再去找找就是,告诉我有什么用?”
侍卫急道:“小人敢确定世子不是去猎场,万一世子有什么意外,小人担待不起,左思右想,只有来禀报大人。”
裴潜凑过来道:“你们世子威风八面,还怕他出什么意外?”
我拉一把裴潜,问道:“他自己一个人么,还是带了侍从?”
“听门卫说,世子殿下身边跟了一名侍从,不知是谁。”
我笑道:“那就不用担心了,说不定只是出门转转。”
侍卫神色焦急:“大人,要不要派人去找?”
我道:“既然有侍从跟着就不用了,只要不是去猎场,不出半天定然回来。你先去罢,等他回来报我。”
那侍卫见我这般说,只好道:“大人忙着,小人告退。”
我不在意地点头,向裴潜笑道:“咱们先吃饭,然后我教你剑法。”
裴潜欣然同意,因为我对江麟的故意忽略,他心情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好,话也比平日多。我们二人有说有笑,兼之教授剑法,很快就到了中午。
我吐一口气,随手把长剑插在腰间,向正在努力记忆剑招的裴潜道:“歇了罢,我还要午睡呢,下午接着练。”
裴潜笑着点点头:“有点饿了。” 收剑往回走。
就在这时,大门又被撞开,两个人冲进来,其中一人结结实实把裴潜撞个满怀。裴潜眉毛立刻倒竖,挥剑就砍。
我看清其中一个正是早上那侍卫,急忙喝道:“住手!”
那侍卫见了我立刻跪倒:“求,求大人快派人去找世子!”
我皱眉道:“你急什么?世子没回来么?”
“小人等了半天,不见世子回来,就到处打问。这一问才知,原来跟随世子出门的竟然是韩王府那位南越降将!”
我听了不禁大吃一惊,这实在出人意料,江麟怎会与易青一起出门?厉声问道:“你可确定?”
那侍卫指着跟他一起来的那人道:“他是韩王府的马夫,亲眼见世子殿下带了那人走!” 忙又磕头,颤声道,“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万一那南越人要对世子不利,小人……小人……”
我悄悄吸一口气:“你别慌,先起来。”待那侍卫站起,我沉声道,“世子与那人去了什么方向,你知道么?”
“听门卫说,似乎是向东北去了。”
“向东北走能到什么地方?”
侍卫思索一阵,犹豫道:“东北多是灌木纵横的荒芜之地,一直走能到皇陵,但若说世子去皇陵祭拜,似乎有些不通。”
我沉思片刻道:“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世子殿下只是一时贪玩而已。我亲自去找他回来,有人问起就照实说。”
那侍卫忙道:“府里还有七八个人,小人这就召集他们随大人一起去!”
我扫他一眼:“说过不是大事,我一个人够了,你下去等消息。”
那侍卫眼神一紧,忙道:“小人告退。”
眼看他带了那马夫出门,裴潜不满道:“你管他做什么?”
我正色道:“你没听到么?跟他出门的是那个南越降将,他若真有事,咱们也不好过。我现在去牵马,如果天黑我没回来,你就找人告知燕王殿下。”
裴潜惊道:“你真的要亲自去?”见我转身欲走,他跑过来拦住我,“你没有内力,怎么不叫别人去?”
我看着他道:“不能叫别人,只能我去。”
“那我跟你去!” 裴潜急急道,“我们一起去!”
我一笑:“你?等你练好了骑术再说罢,万一掉下来我可没力气扶你。”裴潜涨红了脸,我拍拍他的头,“放心,江麟不会害我,那个南越降将更不会,我很快就能找他们回来。”
说了半天,裴潜勉强同意放行,我挑了一匹长腿俊马,跨上马背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这日不算冷,风也不大,只是天色有些沉闷,很像要下雪的征兆。我催马疾行在杂草乱生的崎岖山路上,忧心忡忡。
江麟带走易青,很可能是要借机询问他与我的关系,鉴于江麟与我有共同秘密,只身前去是唯一的选择。然而,我最担心的还是易青,万一他利用这个机会做傻事,进而伤害了江麟,一切都将难以挽回。
行了一段时间,眼前出现一条较为平坦的路,而右边有一条几乎看不出痕迹的小道,弯弯曲曲,通向山林深处。沿着大路向前几十里外便是皇陵,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的坟墓,就埋在通向皇陵途中的这片荒丘中,日日与皇陵相望,却永不能迁入。
调转马头,踏上那条羊肠小路,马蹄过处,两边树丛枯草作响,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响得突兀。走到半山,连那条小路的痕迹都寻不到了,只能凭着两边树木的折损程度判断方向。山路渐渐陡峭,我下了马,一步步向山顶走去。
这是一座并不太高的山丘,却满山遍布高大树木,遮天蔽目,很难看得远。到了山顶,我漫无目的地寻了很久,总算在听到一声马嘶后找准了方向。那是树木最密集的一处,走过去只觉得阴气袭人,我凝神继续向深处走,终于在密林尽处见到了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江麟一身素衣,跪坐在一座坟丘之前,显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他身后不远处,易青正毫不放松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情景让我松了一口气。
大概听到我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了我,都露出十分惊异的神色。最吃惊的是易青,他不由自主地向我迎了两步,又马上意识到什么似地硬生生停住。
江麟已经讽刺般开了口:“不是说不认识么?怎么一见就按捺不住了?”
易青一时语塞,我平静地接过话头道:“虽然互相不认识,一面之缘还是有的,况且我们都是南越人,自然见了就亲近。”
江麟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拍拍衣摆上尘土:“你扯谎面不改色,我算是见识了。你也真有本事,居然能一个人找到这里!”
我淡淡道:“只要问过门卫,自然不难猜测世子殿下的去处。”
江麟嘴角挑出一丝笑意:“来了也好,这个名叫易青的降将企图对我图谋不轨,幸好本世子随机应变,暂且稳住了他,既然凌主簿来了,就替我将他收拾了。”
看来这小鬼早已心中有谱,居然先下手为强。我看看变了脸色的易青,不动声色道:“世子明知下官没有内力,这话不是存心为难么?而且下官没看出这人有什么不轨心思,世子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江麟轻轻哼道:“要不是我提出祭拜母亲,又有意拿你的事拖延时间,他早就对我下手了。为什么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跟他有勾结?凌主簿可能解释么?”
易青神色震动,握紧了拳。我严厉地看他一眼,警告他不要乱来,一言不发地走到江麟跟前,冷冷道:“世子殿下今天私自出门,又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将南越降将带在身边,可否先解释一下?”
江麟挑衅地抬头:“本世子想做的事没有必要跟你解释,你也没资格问我。”
我看着他道:“你父王既然将天御府留下的事务交给我处理,我便要对世子的行为负责,凡事理应过问。”
江麟挑起眉毛:“凭什么交给你?你有什么资格管天御府的事?”
我静静地看着他:“世子殿下,在你母亲坟前,说话冷静些罢。”
江麟听了,立刻变得火冒三丈,厉声道:“不许你提我母亲!我父王就是因为被你迷惑了,所以连她忌日时都没来看一眼!母亲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寂寞,父王却在府中……”说到这里,他眼圈微微发红,突然恨意盈盈地看我,“都是因为你!”
我冷冷一笑:“因为我?之前呢?你父王难道就对你母亲念念不忘么?你只要我离他远些,为什么自己不跟他亲近些?还是你本来就希望他孤身一人,直到追随你母亲于地下?”
江麟愣住,片刻怒道:“你胡说!”
我没理他,走到坟前,捧了一坯黄土洒在坟头,静静道:“王妃,当年你不顾世子而去,如今看到他们父子冷漠相对,不知道心中可有几分欢喜?就算你恨一个人,恨他令你埋骨于荒山之中,难道忍心看你唯一的孩儿误入歧途么?”
“凌悦!”还未说完,江麟徒然变色,“你竟敢在我母亲面前胡说八道!”
我看他一眼:“怎么,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么?你对你父王可是任性到了极点。”
“不用你管!”江麟大吼,“你什么也不懂!人人都说我父王亲手杀死了我母亲,开始我也不信,可是后来我不得不信!他冷漠,残酷,从来就没将母亲放在心上,可是却对你……”我突然用力捂住江麟的嘴,“干什……”他带着怒气挣扎。
我没有放开,因为就在刚才,一阵心悸感毫无缘由地袭来,就像当日的冬至宫宴,那是一种强烈的威胁感觉。
江麟气呼呼扯开我的手,正要开口,目光却在我脸上停住:“你……为什么这种表情看我?”
我站在原地,沉沉看着他,勉强压住声音问:“你没有预先设下陷阱害我么?”
江麟一惊:“陷……阱?”
不用再追问了,一片安静里,我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那是武功高强的人脚踩落叶的声音。
我变了变脸色,看着江麟,心头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突然扬手挥掌。几声脆响过后,江麟捂住腮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敢——!”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生气之余忘了还击。
我看也不看他,用异常冰冷的语气道:“第一下,是为你昨夜害我在韩王那里受辱;后几下,是为你今日的任性妄为!”江麟目中一震,不知是惭愧还是认了错,没有反驳。
一旁的易青也察觉到什么,他飞快将马缰解开,焦急向我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罢!”
江麟疑惑地看他一眼,还没开口,林间便传来一个响雷般的声音:“殿下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