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之后, 将领们都在岸边迎候,于景庭与我下船, 仍旧手不释卷。等我将他要作为军师随军的消息向诸将宣布过,他彬彬有礼地朝众人一揖, 认真道:“在下初来乍到,只是为越王殿下参谋,攻城作战还须仰赖各位将军,望千万不要以于某国别为异,而以得胜破敌为要。倘若诸位愿与在下结交,我定然来者不拒,以诚相待。”
我笑着搭住于景庭肩膀以示支持, 向众人道:“大军即将经过孱陵, 你们整顿好各自军队,半个时辰以后到我帐中来,商讨一下进军方略。”
于景庭随我走向营地,低声道:“那位监军大人, 要不要特意拜访一下?”
我笑:“军师真是面面俱到, 一心为我分忧,你再多表现一点,我就要感动落泪了。”凑到他耳边道,“田文良不用管,由他去!”于景庭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没有多问。
孱陵本是个小城,战略地位远不如江陵重要, 但因为与江陵分居大江两侧,城中也有八千驻军,县令和守将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们显然事前未接到建康朝中任何指令,也没有实力与魏军数十万人对抗。听说江陵投敌后只是闭城不出,并未像江夏一样试图出兵骚扰,也未与南岸其他城池形成呼应。
然而襄阳失守,蜀中失控,继而江陵不战自降的消息终于刺激到赵誊,令他开始将注意由对岸喧嚣中御驾亲征的江德身上,转到了上游悄然无声的魏军身上。似乎在经过这么久的对峙之后,他才猛然意识到情势的紧迫程度,明白了魏军的真正意图。
于是在大军渡江的数日之中,连续从建康传来的消息,都是赵誊正积极筹备大批军队前往上游增援,企图将魏军前进的脚步拦截住。同时沿江各重要关口都加强了防卫,所有守将与官员接到严令,若再丢失一城,便要株连其在建康的亲属。
鉴于长江上游已经基本被魏国掌握,魏军总攻也即将全面展开,这次聚集众将商讨的议题重点,便不是如何攻下孱陵,而是宣告一下魏军总体战略,令众人对未来的战局心中有数。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军报,向众人道:“刚传来的消息,越军兵分两路迎头而上。一路水军,约有战船千艘,主要针对太子军队。主将杨湛,为赵誊母族中人,副将分别由江夏守将宋师承,九江守将王恪担任。另一路是陆军,约二十万人,自吴郡等地调遣而来,预计不超半月就能在长沙与我军遭遇。主帅宋然,赵誊亲信大将,副帅迟英,原太子左卫军首领……”
“宋然?”
只是略顿了一下,便有在座偏将惊奇出声。我看那偏将一眼,他立刻面有惭色地低头,而其余偏将虽未出言,却也是面带意外神色。很多人并不知道宋然背离我的过程与因由,大概在多数人眼里,宋然还是昔日越凌王的第一亲信,即便越凌王失势,他投身赵誊,也不该受到如此宠信。
果然不过多时,又有人试探地问:“殿下,宋师承刚受排挤不久,而宋然又曾与您有特殊关系,照例都非赵誊完全信任的角色。这次听闻我军气势凌云,南越朝中竟然将他们同时起用,是否说明南越已无人可用?”
我肃然道:“比起魏国,南越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固然不多,新锐将领也十分匮乏,却不能因此轻敌。宋氏父子过去虽然各有立场,但在应对外敌方面并非不可信任,赵誊同时安置心腹担任要职,更加确保了对越军的控制。此外,霍信等人镇守历阳、姑苏,赵葑守广陵、江都,两人共同拱卫建康。整个战略布局上有攻有守,实际是最合理的安排。别忘了,南越没有重视经营上游之时,我们提前一年便开始筹备,又花了一年多才基本控制上游重镇,攻下襄阳更是以命换命。若非于军师主动放弃江陵,十五万大军还在苦战,又岂能轻松过江?”
武佑绪听了立刻起身,认真向于景庭道:“殿下所言极是,多亏于军师高风亮节,令我十几万大军免遭伤亡。于军师,请受在下一拜。”
于景庭连忙回礼:“武将军言重,应是于某谢过诸位善待江陵百姓。其实没有越王殿下点醒,于某哪里会作此抉择?”
武佑绪喜悦道:“正是,说来说去,还是要感激越王殿下!”说着又向我躬身抱拳。他这一拜不要紧,裴潜和燕七马上站起来响应,接着他们手下副将、偏将也纷纷效仿,最后帐中一片称颂之声。原本讨论军务的肃然气氛一扫而光,变成了马屁聚会。
从没记得江原召集众将商讨时会发生这种事,我无奈地向椅背上一靠,不悦地望望于景庭,却见他正饱含兴趣地挨个观察诸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错处。就在这时,有人沉冷道:“既然南越朝廷安排周密,越军来势凶猛,诸位难道没有应对之策,只顾称颂却是何意?难道诸位懒得动脑,想让越王殿下一人全权负责?”
定睛看去,果然是程雍在泼凉水,几句话说得众人讪讪起来,渐渐都闭了嘴。程雍却盯住武佑绪不放,讽刺道:“程某这么多年才知道,原来武将军最拿手的不是对阵杀敌,而是谄媚上司。”
武佑绪当即耳根发红:“我武佑绪素来不懂遮遮掩掩,说感激谁、敬佩谁,那就是真心感激敬佩。我自认问心无愧,只有小人才以阴暗度人。”说完还不解气,又冷笑,“若是程将军对越王殿下不满,那也不需要藏掖,直说便是。又何必话里有话,阴阳怪气自找难受?”程雍面色阴沉地将脸甩向一边,于景庭眼中兴味更浓了。
我冷淡道:“程将军提醒得是,召集诸位是为商讨军务,非为论谁功过,还望慎言。无论何时,取城夺地都需齐心合力,不能单论一人功劳。裴潜!”
裴潜看我一眼,见我目光冰冷,马上站出来高声道:“末将在!”
“展开地图。”
裴潜急忙拿出一副数尺长宽的大型地图,展开挂在军帐中。我走到地图前,抽剑指向长江:“上游,尤其襄阳失守,南越企图继续依托长江天险负隅顽抗,虽有心,已无力。然而真正要攻入南越心脏,还须面对不少险要地势。”
接着分别点了图上几处,“目前我国兵分五路,一路江州水军乘船而下,与太子一道直逼江夏,韩王自陆路攻汉口,同时对抗杨湛宋师承大军;二路程广军自夷陵渡江,深入南方山林安抚闽粤等地;三路我军攻下孱陵后继续向东南行进,占据洞庭湖以南重镇,准备对抗宋然军队;四路皇上亲率,宇文念赵敦诚等领军自扬州合肥出兵,直逼建康;五路梁王自近海处向建康逼近。”
裴潜仔细看了地图,首先道:“末将觉得我们这一路与太子韩王那一路遥相呼应,是否攻城时要相互配合?”
我点头,微微对他一笑:“裴潜之言切中关键。我们这一路,与太子所率军队的进取路线几乎平行,因此要特别注意分化各城越军力量,避免他们形成合力。太子强攻江夏,我们便须在长沙与越军主力对决;攻九江,我们则要牵制临川、南昌。如此配合,直至在下游会合。”
武佑绪听得拊掌:“原来如此!这么说我们等于与太子殿下共进退,最终还是一体。长沙对决,末将自请先锋!”
程雍又冷冷看他一眼:“孱陵城池未下,武将军不管眼前,反倒积极于未定之事,真是奇哉怪也。”
武佑绪反唇相讥:“小城留给程将军去破就足够了,在下让让功又何妨?”
我以剑敲地,制止二人争吵:“宋然准备如何与我军对战还待观察,现在讨论战术为时尚早。攻孱陵也非无关紧要,二位将军不妨先说一下如何破城。”
武佑绪积极道:“末将认为孱陵守军与我力量悬殊,应先派使者招降为上,如若不降,再选择攻城。也不必大费干戈,只须留下万余兵力围困,我主力大军则继续南攻武陵,尽快到达长沙,为寻求与越军主力对决争取时间。”
程雍沉声道:“武将军提议恕末将不敢苟同。既然兵力悬殊,便该利用优势速战速决,不值得派使者浪费时日。只要大破孱陵,周边城池自然闻风丧胆,我大军所到之处便是摧枯拉朽。若照武将军的说法,为争取时间每过一城便留下与敌军相当的兵力对耗,实是自降优势!越军来者二十万,我军只有十五万,途中再丢失部分兵力,到长沙时兵力已弱,只有任人宰割。如果我为越军,一定认为武将军是本国密间!”
“你!”
武佑绪一时语塞,还要急着为自己争辩,被我抬手止住,视线扫向其余诸将:“诸位以为呢?”一时众说纷纭,但是赞同程雍的占了大多数。我又问:“城破之后,应当如何对待城中百姓?”
武佑绪脸上赧色未退:“效仿襄阳就是,争取到人心,我军才更易在江南立足。”
程雍立时反驳:“不然,如果都像襄阳一般死战,最后眼看抵不住了才开城投降保住一条性命,我军军威何在,损失又有多大?再说襄阳被围困一年,人人身心俱疲,才接受了我军统治。如此还出了尚远捷背信奔逃的事,武将军又怎么知道那些百姓是真心归降,而不是权宜之计,伺机东山再起?”他转向我,“越王殿下,末将以为如若孱陵对抗,理应杀一儆百,以此警告后来所有顽抗者。”
我冷着脸:“如此说来,两位对最后留住冯栩和尚远捷性命也有不同看法了?”
程雍鹰眼一抬,低沉道:“末将本不赞同。冯栩顽抗,尚远捷背信,都该杀之以告天下。”
武佑绪激动起来:“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目光长远,非程将军鼠目寸光可以望及。若越人知道归降也是死,那么谁还来降?”
见两人如此争论不休,引得其余将领也开始小声议论,我忍无可忍,冷冷道:“二位慢慢争论,何时完毕,何时重新讨论战略。”说罢甩手出帐。
于景庭过了一会跟出来,笑道:“殿下生气了?”
“好得很,我终于知道太子将这两人同时塞给我是何居心了。原来是怕我途中寂寞。”
于景庭目光在我脸上转了转:“我对那位太子的传言早有耳闻,他对殿下的信赖倒是超乎常人。”
“你想说什么?我和他的关系么?”我回头挑眉,“若说苟且之事还是有一些的。反正全天下都传遍了,我也不怕承认。”
于景庭展颜道:“我还以为经历过如此多挫折,殿下已经没那么张扬了。”
我低头一笑:“于兄,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不张扬的,恨不得自己躲到永不见天日的地方,或者粉身碎骨连魂魄也不要留下。”
于景庭有些动容,慰道:“当日变故,连我等局外人都有天翻地覆之感,更何况殿下身处其中,换了谁都无法承受。”
我长出一口气:“可是有一个人将我看透了,他不许我这么做,即使明知我很危险。我本来不信他,谁知道他做到了,还把我变成同一阵营,真是阴险之极。”
于景庭微笑:“被殿下这么一说,我倒对这名魏国太子有些好感了。”
我负手:“等到两军会合,我会郑重将于兄引荐给他。”
于景庭摇摇手里的书,笑道:“我只为殿下一人就够了,哪有精力去辅佐别人。”忽然转头,“那个不是田大人么?”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田文良自帐外经过,于是高声道:“田大人往何处去?”
田文良看见我,连忙过来见礼,又看一眼于景庭,呵呵笑道:“这位便是原江陵郡守,越王殿下新任军师?阁下能够弃暗投明,果然不但通晓世道,而且一表人才。”
于景庭显得比他更热情,谦道:“哪里哪里,晚辈初来乍到,事事不明,还盼田大人经常提点,将来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田文良很是受用,笑着答应,又对我道:“听说殿下在商讨军务,既然不方便打搅,老臣就先告退了。”
我笑:“哪有打搅之理?正想请田大人坐帐旁听,不巧有几个将领争执起来,我觉得烦乱,便出帐了。田大人若能居中调停,那是再好不过。”
“哦?居然有人不顾殿下权威,公然争执。殿下若觉难以驾驭,不如奏明皇上……”
我截住他的话头:“区区小事,怎值得叨烦皇上?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这时有护卫过来禀报,说两位将军早已经停止争吵。我抬眼,见武佑绪和程雍果然都尴尬地站在门边,抱拳躬身,显然在请我回去。
我冷哼一声,擦身从二人中间走过,进帐继续与众将商讨。指他两人道:“你错,你也错。一个拘泥前例,另一个以暴制暴,都非安民良策。不过两位说法皆有可取之处,对小城应以招抚为主,不宜大动干戈损耗兵力,而大战当前,也的确不能贸然分兵。今夜派使者前往孱陵招降,徐卫、裴潜做好攻城准备,余人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孱陵最终未降,经过两日三夜的激战,魏军如蝗般登上城墙,成功歼灭孱陵守军,占领全城。我依旧严令军队不得扰民、抢民,却对不肯归降的越军全未留情。只要越军稍有抵抗举动,都免不了被占据绝对优势的魏军所屠戮的下场。
而我早与于景庭磋商了江陵的两万守军与战船的去处,事前将一万守军留在江陵,剩下一万守军和百余条战船由箕豹营接管,沿长江进入洞庭湖。就在孱陵一战胜后,我命诸将按定下的计策进攻武陵,自己与燕七率水军奇袭巴陵。巴陵守将郭怀出其不意,尚未做好迎战,即被袭入城中,慌乱抵抗不多时即遭生擒。
不久,燕七来传捷报:“殿下,武陵攻克,守将不降,于是采取了与孱陵同样手段。军队纪律严明,几乎未扰及百姓。”
我正站在洞庭湖边的巴陵城楼上,面向烟波浩淼的湖水,风掀袍角,一时恍然置身湖中,随着水浪悠然前移。听到燕七的声音,我猛然回神,扶住栏杆才觉重新站稳,转身拉过他道:“看到这湖光山色,你有什么感觉?”
“这……”燕七紧张地跟我并肩,抬头眺望一下湖水,“属下觉得十分壮阔……美不胜收,此种景致在北魏从未见过。”
“是啊。”我点点头,笑道,“不知道太子殿下游历长江时有没有见过,此时真想将他叫来一同观赏——他也快到江夏了罢。”
燕七忙道:“殿下若想与太子殿下同游洞庭,等平定南越以后,一定有得是机会。”
我低低叹道:“平定这个词倒是十分贴切,所过之处一切皆平,不平的便要踏平。只怕平定之后,再好的景色,望去都是血光了。”
燕七踌躇片刻:“殿下,属下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话?”
“我和裴潜都知道殿下要立威震慑越人,以求速战,因此对越军采取了比较严厉的手段。可是现在那些百姓对殿下抚民仁政视而不见,都说……”
“嗯?”
“说殿下残暴不仁,忘恩负义,难怪被驱逐……”
“哦。”
燕七既惊讶又不平:“我和几名副将听到裴潜传来的消息都气愤不已,殿下怎么……”
我笑道:“原来民间也知道真相了,赵誊觉得军中影响太小,必须令天下皆知么?”说罢拉着他下楼,“既然孱陵已下,水军便要直入湘江了,我们去找军师商议。”
裴潜等主力魏军势如破竹,沿路持续攻下沅南、益阳等城,不过等到兵临长沙,毕竟还是晚了一步。宋然所率大军已经入城,并且在城外安扎好了军队,一副以逸待劳的姿态。
长沙地势多平原丘陵,并无高山阻碍,可说越军除了正面交战,几无借地形安插伏兵的可能。然而周围河网密集,水滩沙洲繁多,也十分不利魏军骑兵驰骋,在越军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更没有优势可言。
与大军会合后,我与众将商讨多次,也都认为正面接触无法避免,此时江原与江进军已在江夏作战数日,压力巨大。我若不能取胜,便无法北上接应,反复思索后,私下对于景庭道:“我必须见一下宋然。”
于景庭把书掉了:“安危不提,殿下难道此时还抱有幻想,觉得宋然会归降?”
“没有。”
“田大人密报不断,殿下难道不怕……”
我冷静道:“田文良的事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于景庭看着我点头:“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要谨慎。”
我握住他的手:“于兄,后续筹划的事交给你,我现在就去,越没有准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