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灵殊仅在襄阳盘桓几日, 就继续南下增援程广。不久之后,武佑绪和程雍共率十五万大军来到襄阳, 等候新的作战指令。
自从战胜北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武佑绪。他看上去比过去沉稳, 向我见礼时神态郑重,以“殿下”称呼,只是特别留意我的表情,显然早已知晓真相。
我急忙上前扶他起身,主动道:“当初我不得已隐瞒身份,实在愧对武大哥热忱相待之意。今日赵彦在此赔情,还请武大哥宽谅小弟, 不弃如初。”
武佑绪听我如此说, 受宠若惊之余,不禁有些激动:“殿下言重。末将不但有幸目睹殿下风采,更能与殿下共事,心中除了高兴无以表述。倒是我之前空言仰慕越凌王才能, 竟不知真人就在眼前, 简直是有眼无珠!过去失礼之处,请殿下多加包涵。”
我握住武佑绪的手,跟他对视一阵,开怀笑起来。武佑绪也笑得无所保留,叫人一看便知是发自内心地喜悦。我转向江原:“太子殿下,我喜欢与武大哥共事,下一步渡江作战, 能不能让他与我同行?”
程雍见江原一时未答,冷冷道:“末将与武兄配合作战多次,相互间已经达成默契。殿下不看作战情势,只凭一己好恶任意安排,难道不觉武断?”
江原也随着程雍话头笑道:“程将军言之有理。越王喜欢谁就挑谁,岂不是显得太偏心了?既然程、武两位将军配合默契,不如将他们一同归入帐下。越王接下来渡江作战,还要面临越军不少抵抗,他们都是极为优秀的将领,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程雍语塞片刻,冷脸不语。
我笑:“难得太子殿下如此大方,将左膀右臂割爱与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故意瞧向程雍,“程将军,武大哥,以后我们戮力同心,争取早日进入建康。到那时,我再像从前那样带领两位故地重游如何?”
程雍鹰目一转,冷淡道:“怎敢劳动殿下,末将福浅,哪里消受得起。”他虽然满口谦辞,配上语气却显得十分刺耳,同来迎接的将领们听了都目瞪口呆。
武佑绪忍不住道:“程将军,你这算什么话?越王殿下分明饱含激励之意,称一声谢又如何?”
程雍语气不变:“我只知军功要实实在在打下来,没听说事前许诺能对上阵有利。武将军虽然受越王殿下青睐,也要当心冲昏头脑,反而在对敌时发挥不利。”
武佑绪怒道:“程雍,你阴阳怪气,是何居心!”
“善意提醒,可惜武将军不知领情。”
武佑绪面色涨红,强压怒气对江原和我各抱拳施礼:“末将还要去整肃队伍,先行告退。”又郑重对我道,“承蒙越王殿下看重,武佑绪全力相辅,不敢倦怠!”
江原笑对程雍道:“程将军也去罢,日后说话还是婉转些,否则虽是好意,也易令人误解。今晚为你们设宴接风,正可与众将士共同商议一下进取方略。”
程雍道了声:“是!”便转身离开。
不多久,其余在场武将也被命令前去帮助二人安顿士兵。我和江原得空偷闲,便一起在襄阳城中的街道上漫步。江原迎着逐渐偏西的日光,有些遗憾道:“看来父皇的决定不会改变了。我在这里继续安抚当地百姓,等待谢广行船只沿江而下,然后直指江夏;你收服江陵之后,便渡江攻取南岸诸城,一路向建康推进。这样我们只能在下游会合了。”
我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太子殿下,你是舍不得我么?”
江原也笑着转头,将手放在我的脸侧,来回摸了几下,另一手忽将我拉近:“你说呢?”
身体冷不防与他贴在一起,我预感他就要有不轨举动,急忙扯开他手臂,低低咬牙:“这里人来人往,你不怕告密,我还怕被田文良暗参一本呢!”
江原不情愿地将手缩回,冷笑:“老膏药,再贴也粘不了几年了。”
我听了有些烦躁:“你只会放狠话,可惜眼下无能无力。之前田文良被派来襄阳,此次又要随我渡江南下,果然他重点监视的是我。”
江原取笑我:“亏我总以为你深明大义,原来也为此事生气。”
我哼了一声:“皇上对我存有疑虑,这在情理之中,可是为何一定找田文良前来监军?我若不知道那些往事还好,既然知道了,总会心有不平。连你都吃过他的亏,我弄不好也要栽上一下!”
江原正色道:“别乱说,有我在,他还能把你怎样。过去有种种因素掣肘,我们不好动手,现在襄阳已下,没必要再将他当一回事。再说父皇南下心切,此时实质战果远强于言语说辞,你只要盯紧他,一旦发现不利举动,立刻设法解决,不让他造成破坏就是。”
我朝他龇牙一笑,有些杀气腾腾:“这可是你说的。”
江原乘机吻了我的脸:“时机恰当,理由充分,我没什么不赞同。”
我向后躲开:“少装好人。还有程雍,你明知他对我有看法,还将他放到我帐下!”
江原无辜地道:“我是真对你好,哪里装了?”见我撇嘴不屑,又笑着拉我继续前行,“你放心,程雍虽然性情怪异,却不会无理生事,将来应战会是你的良助。他家中有至亲被越军所害,是以仇视越人,你多体谅些罢。”
我干笑:“那是应该敬佩他不论地位高低一视同仇,还是鄙视他是非不分?我看他不止为此,其中分明还有武佑绪的原因,从在南越时武大哥对我表现热情,他便已经不满了。”
江原点头道:“武佑绪表现那么激动,连我也很看不过眼。好歹跟随我多年,却整天心心念念一个敌军主帅,还将我放在眼里么?”
我横他一眼:“太子殿下如此心胸狭隘,也怪不得手下将领崇敬别人。”
江原不服气道:“你说我么?是谁见裴潜从军后对我流露出一点感激,便心生嫉妒,抱怨我挖墙脚的?”
我微窘,急切之下口不择言:“说你挖墙脚有错?我就是你从南越挖来的最大墙角!”
江原听见,笑得弯了腰,好一会才搂住我保持平衡,狡黠道:“嗯,所以我不但要好好爱护这块墙角,还要埋得结实些,防止别人挖走。”
我脸上有些发烧,将他推到一边:“滚开,我又不是随人挖来挖去的物品!”
“啊,原来我刚才听错了?”
我闭紧了嘴不开口,黑着脸往前走,江原紧走几步,边笑边要我慢些。他刚刚将我拉住,便见燕骑营一名燕骑士神情紧张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禀告二位殿下!冯栩、冯栩不见了!”
“什么?”我和江原几乎异口同声。
那名燕骑士努力平静道:“就在刚才,负责看守的士兵照例去送饭,发现一名护卫昏倒在屋内,衣甲皆无,冯栩不在房中!燕九将军询问后得知,降臣尚远捷曾到过他房中劝降,之后又随陆大人出城分粮,至今未归。因此怀疑是他从中作梗,燕九将军来不及请示,已经率燕骑军出城追捕,命属下来向二位殿下禀报!”
江原严肃道:“只有燕骑营怎么够?立刻拿我令牌,传令裴潜、燕七等人各点三千人前去搜寻!”
那名燕骑军道声“遵命”,接过令牌便迅速跑开。
江原看我一眼:“你猜是怎么回事?”
我叹:“只怕,果真是尚远捷诈降,然后趁今日城中出入人多,协助冯栩逃走。”说罢反握住江原的手臂,“立刻出城!”
询问清楚尚远捷离开的大致方向后,又收到燕九传来的消息,我们一刻不停地衔尾追击。
夕阳之下,蹄声如雨,燕飞齐贵等百人骑马跟随在我和江原身侧。沿江追击良久,道路渐渐不平,山麓在汉水边连绵崎岖,道旁有无数条山路通向数个山头,竟不知如何选择。
我和江原都拉住缰绳,燕骝和踏墨慢慢停下来,等了一会,才接到前方探报:“燕九将军已发现尚远捷踪迹!”
我问:“有无见到冯栩?”
斥候道:“尚未确定!裴将军和燕七将军正在扩大搜寻范围。”
江原果断下令:“先追回尚远捷再说!”
在斥候指点下再行一段路途,猛见前方一支军队正在行进,正是燕九率领的燕骑军。我与江原的马快,很快追到队伍前面,一眼便看见尚远捷正带了两名亲信拼命奔逃,看不出冯栩是否在其中。
我冷然道:“拿□□来!”
燕九一惊:“殿下,若要活捉,只怕容易误杀。”
我哼道:“冥顽不灵,死了也罢!”接过□□,在马上用脚张开弓弦,上了一支普通羽箭。我对准尚远捷的坐骑,稳稳平举,还未及听到羽箭离弦的声响,便见尚远捷摔下马来。他的亲信大惊回头,喊了句什么,坐骑却没有停,很快继续前冲。
尚远捷已经站起身,他看见追兵接近,已打算束手待擒。我冷笑一声,再次张弓连射,又一名亲信落马,余下那人回头挡落羽箭,却还在奔逃。我猛夹马腹:“活捉尚远捷!冯栩没有另寻他路,就在前面!”说着越众而出。
江原却已经拍马赶在我身前,手中拿了一张强弓,搭箭对准了尚远捷。狠狠喝道:“冯栩!你已无路可走,还想拖累别人为你而死么?”冯栩闻言,身子在马上一僵,却仍旧不停。
尚远捷向前奔了几步,喝道:“别管我,快走!”江原手中弓弦已放,射入他后心。
尚远捷扑倒在地,冯栩似有感应,居然渐渐收住了缰绳,只是仍未回头。我追上他,在数十步外停住:“冯栩,襄阳开城投降的消息早已传到建康,赵誊已将你定为叛逆。你今日就算侥幸逃脱,在南越也已无立锥之地,又何必再牺牲他人性命?”
冯栩全身微颤,缓缓拨马回头。他双目黑冷,似乎已经坠入无底深渊,唇角紧紧地绷着,许久才道:“我不甘心,这本不是我要的结局。为国杀敌,血战到死,难道我作为武将,连这最简单的一点都无法做到?”
我淡淡道:“这个问题,过去我也曾自问过无数次,也许你可以与我一起寻找答案。”
冯栩冷声道:“我停下,你们还是杀了尚大人!”
“太子殿下只是惩罚他背信,不会杀他。”
冯栩笑得很凄凉:“我当初狠心杀掉石岱,却想不到最后反而是自己投敌卖国!”
“石岱若是知道你最终能理解他,一定会很高兴。”
冯栩再度笑起来:“我理解他?不,我不配理解他。”
他回头望向建康所在的方向,身影在暮色中拉长,我看到他脸上微弱的泪光一闪,随着最后一丝光线沉没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