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粼粼的淮河水面上, 靠近岸边处泊着大大小小上百艘船只。我穿了一件半旧衣服,光着脚, 箕坐在主船的甲板上,眯眼看着船上的士兵们。
来到扬州不觉月余, 赵敦诚所说的第一步训练已经完成,士兵们开始入水习战。这日练习的是如何迅速登上对方船只,以进行近身搏斗。需要登船相搏的情况一般都不那么光彩,不是为了抢船,就是自身实力与对方相差巨大,根本不可能用工具将敌船击沉。
登上对方船只的方式有很多,可以直接两船相接, 然后用绳索勾连, 攀援而上。但是如果对方船只过于巨大,攻击力强劲,贸然靠近只有落得船毁人亡。这时便只能先跃入水中,然后设法攀上船舷。
北魏目前还没有几艘外形堪与南越楼船相比的大船, 于是只有在河边搭建高台, 做成形似的假船以供训练。
只听一通鼓声响起,赵敦诚果断地挥动令旗,士兵们立刻跃入水中,列队向对岸的“大船”游去,到得船下,整齐地伸出特制的铁钩绳索牢牢钉在船身上,一步步向上攀援。爬到接近“船舷”处时, 大船上扮作敌军的士兵便拿包了布的长矛向下刺挑,被“刺”中要害的士兵只能落入水中重新攀爬。
赵敦诚驾着小舟在一旁指挥,纠正着士兵们的错误。我站起来,十分想干脆跃入水中给他们示范,却见到旁边船上凭潮警告的目光射来。这么多天过去,凭潮对我的管制仍然毫不放松,每次我来到河边,他就拿着一根鱼杆在水面上垂钓,表面上钓鱼,实际上在钓我。我怀疑是江原暗中使坏,苦于没有证据,又不敢询问。只得假装伸展一下腰背,又老老实实坐回甲板上。
我身后的岸边站了许多军中将领,他们职位都在千夫长以上,个个面色严肃,全神贯注地观摩进攻。裴潜走到我身边蹲下,看看岸上的将领,悄声道:“真的要那些步军将领学习水战?这些人过去是晋王的人,我看他们不靠谱。”
我回头看他们一眼,笑道:“兵与将不同,文臣与武将又不同。士兵只要将领能让他们信服,带领他们打胜仗就够了;武将升迁靠的是军功,跟依附于谁关系不大。你忘记练士之道了?正因为他们曾是晋王手下,才会担心得不到重用。我已明确告诉他们,只要训练达到标准,将来攻掠越国城池,他们就是主力!”
裴潜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那太子对你做了什么?怎么你一拿到兵符,就开始对他爱搭不理?那次太子要船去上游查看地形,你居然不配给他!你知不知道当时听到的人眼珠都快掉了?”
我嘿嘿一笑,将那半片虎符提在手里迎风欣赏:“你们懂什么,我是怕太子殿下出危险。他尚有收回三城的心思,万一在这节骨眼上作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你们都不用训练了,直接准备开战罢!”我将那虎符收进一只锦囊,牢牢系在带钩上,“至于为什么不愿理他,那是因为小爷宽宏大量。他拿这虎符来补偿已经算便宜了,难道还想我对他俯首贴耳?”
裴潜瞪着眼睛看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你……”他压低声音,“你们那天身上沾着草叶进城,神态诡异;然后晚上,太子殿下又去你房里……接着不久,南线步兵全部归你治理,立刻你就将太子殿下视若无物……这是不是有点太卑鄙了?”
我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压住声音扯来他的耳朵:“小崽子你是觉得哪里欠抽了么!”
裴潜挣开我,继续撇嘴:“太子殿下这样被你吃得死死的,也……”
我抬脚把他绊了个嘴啃泥,一把扭住他胳膊:“小畜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潜大叫:“越王殿下仗势欺人!”
我笑:“好啊,小畜生也学鬼了,可是你别忘了这里就是仗势欺人的地方。”边说便把他胳膊拧成麻花,“小小年纪满脑袋乱七八糟!你是觉得我这兵符来路不正?那你能带兵,送给你好不好?”
裴潜眼泪汪汪:“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有点为你担心。大哥我错了!你力气这么大,还是对太子殿下使罢!”
岸边的目光似乎有小半偏移了方向,附近的凭潮却充耳不闻,还在专心一志地钓鱼。我咬牙,岸上的将领们未必弄得清原委,倒是这小子淡定自若,一定是全听到了。我放开裴潜,拍着他阴笑:“这是个好主意,你等着,看你大哥大展神勇罢!”
我站起来,敲敲旁边的铜钲,对岸攻船的士兵多数已经攻上船,少数还在水里,听到收兵纷纷往回游,赵敦诚身边的副手不忘从旁提醒新兵保持队形。
等到一众士兵又回到原处,我皱眉看着他们道:“既没穿战甲,又没拿重兵器,动作尚且如此之慢,等到真刀真枪时,你们还爬得动?”
没登上船的士兵们都面有愧色,可是已登船的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水平多差。一个暂领什长的士兵小声嘟囔道:“赵将军说我们速度不差。”
我冷笑:“不差?你问问赵将军,他带甲的话多久上船?有没有见过越军攻船,知道他们有多快?赵将军言语鼓励你们,倒被用作不思进取的理由了?攻船练到第三天还是毫无进步,之前一个多月的体力白练了么?”
没有人再敢作声。
我对赵敦诚道:“赵将军,从现在起以伍为数。全伍攻上船的可以多休息,一伍之中但有一个没在规定时间攻上船,稍事休息后,全伍随下一轮继续进攻!”
赵敦诚嘶声领命,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再听,我对裴潜道:“你代赵将军指挥,让赵将军进舱休息一下。”裴潜缓过劲来,高声答应。
我转身正要把赵敦诚让进船舱饮茶,一个护卫来报道:“海门帮十当家求见。”
赵敦诚立刻会意,急忙道:“殿下,末将去看一下燕七将军训的怎样了。”
我笑道:“燕七燕骑军出身,那些人又是赵将军精挑细选而来,虽说训练艰苦百倍,要求也高,但想来一定比这些普通水军进步神速——赵将军去看看也好。”赵敦诚满面欣喜地谢过我,叫上亲兵匆匆离开。我这才命护卫道:“快请。”
扬尘在海门帮混得久了,比过去精明成熟不少,浑身还多了几分豪气,因为长期在船上,皮肤也变得黝黑。他见到我先是微微一愣,接着立刻下拜,笑道:“扬尘见过越王殿下,殿下好风采!”
我扶住他,也笑:“什么风采,这身乱七八糟的打扮么?论排行我该叫你十弟,十弟何必见外?”
扬尘闻言微笑,正色道:“情虽如此,不能逾越。他日殿下到海门帮时,扬尘一定与殿下兄弟相称!”
我故作不悦:“那你到了太子面前,一定更是口称属下,顶礼膜拜了?”
扬尘并不否认,笑着道:“这是自然,不论身居何位,扬尘永远是太子府的人。不过太子殿下倒完全以越王殿下的事为重,小人刚到城中,太子殿下便说您有要事相嘱,命我先来军营。不知道海门帮有何事可为殿下效劳?”
我冷眼看着扬尘滴水不漏地把话扯回,心想江原这只狐狸到底要在窝里养多少只小黄鼠狼?看过凭潮那搜刮人脂膏的敛财狠劲,见惯落烟小小年纪在官场与军中两边得意,今天又见识到了扬尘的圆滑缜密。怪不得江原选中他进入海门帮,一个被明显安插-进去的角色,明摆着是朝廷的人,竟还是在帮中混得如鱼得水,听说如今几乎成了公孙叔达的智囊。
我当下换了一副无奈忧心的表情道:“扬尘,你去过长江水道了罢?”
扬尘立刻道:“小人刚从南越回来,在建康等大城新开张了几家酒楼,那里安插的人手已经开始按计划行事。”
我赞许几句,挥手一指河岸边停泊的战船:“那你也该看到了南越的战船。你看魏军这几艘破船,如何能与南越坚固的大船相抗?精锐的士兵可以依靠严格训练得来,可是如果装备不够精良,只会白白折损我将士,怎对得起他们这般挥汗如雨?每想到此处,我不能不日夜忧心。”
扬尘看看那些船:“小人的确见识到了南越水军,他们船只规模之大、之坚固,我国远远不及。朝中引以为傲的白泽、飞廉战船虽坚固,可是论体积只能算中型,不能与大船相争。只有山东梁王手中还有几艘可与之相比的大船。”
我摇头:“梁王大船表面巨大,却不够坚固,若遇越军凿船,只剩坐以待毙。”
扬尘会意:“那殿下之意,是要海门帮帮忙造船么?”
我道:“温相找来的造船能手虽然经验丰富,毕竟精力有限,如要同时造大量船只必然力不从心。我这里有给公孙老大的一封信,请他利用帮内渠道,多方探听南越人才工匠,请到魏国为我所用。此事虽然紧迫,但不便使用细作,还是以正当渠道去做更稳妥。海门帮内也可尽力多造船只,听说你也一直在教帮众水战?”见扬尘点头,我笑道,“那最好,将来更离不开海门帮襄助。时间不多,你这就动身如何?”
扬尘郑重答应,下船前朝我一笑:“殿下名将风采,扬尘今日得见。”我笑,笑到一半突然郁闷,早知道换身好衣服让他崇拜。
谁知扬尘刚走,便有军门守兵来报:“太子殿下前来视察军营。”
我不耐烦:“传我的令,将太子殿下挡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