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幻莲在陇南的半路上就听到了绛昀夺城叛变的事。
苍城中的北央派要求小爷给予手令,歼灭绛昀为首的西荒派。
只要不是跟随绛昀意图叛变的士兵,北央派将领表示绝对不会恶意刁难。
司幻莲犹豫起来,这个时候收到了洛绮尧的急函,陇南关她和曳寒可以守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苍城,一旦苍城失守,整个淮阴以南都将生灵涂炭。
那一场夺守之战,相当的惨烈。
在音夫人的鼓动下,北央派守军奋起反抗,坚决不服西荒派的掌控。
绛昀百口莫辩,他没有任何一丝的机会说服北央将领城主府中的音夫人并非真正的音夫人。
这个女人装扮的十分细腻,而且多次与小爷携手并肩,早已是深入人心。
绛昀看着梵箬篱和无牙,“两位,你们若真心要帮小爷守住这苍城的,必须让真正的音夫人出面了。”
无牙本能的摇了摇头,求助的看向了梵箬篱。
梵箬篱再次走到这个男人面前的时候,有一种身上被绑缚着千万斤重担的感觉。
“我要见我阿姐。”
弥荼依然带着他的鬼脸面具,神情莫测,可是从语气里能听出带着一丝玩味,“你叫她阿姐,她却未必记得你。”
梵箬篱不信。
可是见到阿姐的时候,他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阿姐?阿姐,你认得我的对吧?我是阿篱啊!”
梵尘瑾却警惕的后退了一步。
被他一步步的逼到了墙角,梵尘瑾求救的眼神瞥向了弥荼。
“弥荼,我认识他?”
“你想想,你是不是还记得他?”
她若真的想了一会儿,坦然的摇了摇头。
弥荼转身离开,让他们姐弟可以单独的聊聊,但是梵尘瑾却一把抓住了他,“你别走……”
梵箬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再露出紧迫的神态,慢慢的坐到了桌边。
“阿姐你别怕,我不会伤你。我是你弟弟。你来坐下。”
梵尘瑾这才慢慢走回他的面前坐了下来。
弥荼一走,梵箬篱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阿姐,你还记得南陵国么?”
“我真是你阿姐?”
“是。我们同父同母所生,你长我几岁,我出生的那一年母亲就重病去世了。从小父亲待我十分的严格,只有你一直在身边护着我。”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箬篱叹了口气,“不。小的时候南陵国战败,南陵国主东逃,父亲也带着全家离开了南陵。可是半路上你和我们走散了,你……在青风的保护下逃到了北央。”
“那你和父亲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是在西荒。我才重新遇见了你,知道你没有死。”
“你们以为我死了?所以父亲和你并没有来找我?我一直独自一人生活在北央?我是怎么活下去的?”
一连串的问题,虽然知道阿姐是无意识的,可是箬篱还是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
他觉得这就是阿姐的控诉。
她从来没有开过口,哪怕一次都没有。
但是她心底难道真的没有怨过么?
父亲梵彦笙是什么样的人,阿姐比他更清楚,更透彻。
可是那是以前的阿姐,却不是眼前这个什么都不记得了的阿姐。
“父亲那个人冷漠,他从小很少关心我们。所以在你走散以后,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也这样以为?所以你们根本就不曾打听过我是么?”
他默默的闭上了长开想要解释的口。
能对她说什么呢。在父亲的眼里,她的存在可有可无。
而他为什么也从未去找过她呢,哪怕一次都没有。
“所以这样我们还是一家人?”
“阿姐……对不起。”这句对不起他欠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但是没有机会。
那个刚硬,冷冽的梵尘瑾从来不需要他说出任何自责的话。
“既然你们都不在乎我死活,为何现在要来找我。”
箬篱瞬间愣住了,他以为让真正的梵尘瑾出面揭穿虚假假冒的音夫人轻而易举。
当镜王弥荼对他说,现在的梵尘瑾已经不一样了的时候,他觉得是弥荼故意诓骗他。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
眼前的阿姐,已经不会轻易再信任任何人了。
“阿姐,你可以怨恨我和父亲,是我们辜负你。可是现在小爷的苍城需要你,需要你来主持。那个女人她假扮你!”
“你们一直提到的小爷,是什么人?他对我很重要?”
“他……”
箬篱猛地推门走出了房间,站在飘雪飞扬的院子很久、很久。
直到听到背后的呼吸声,腾的转过脸来,正对上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箬篱下意识的后退,肩膀却被人一把钳住。
“你……”
“鬼瞳,国主之位可还好坐?”
“很好!”
“是么。可我看你愈发的消瘦、憔悴了。”
“那是连日长途奔波,未曾休息好。”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箬篱就是知道他又摆出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那双如女子般妖艳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线,正讥讽的看着他。
有些不受的猛地推开他,“阿姐到底怎么会这样的?!”
“我又不是大夫。”
“你们到底如何伤的她!”
弥荼松开了手,动作变得生硬起来,“如果是我伤的她,为何她又肯跟着我?你阿姐虽然记不得人和事了,但本能还在,我看她现在处处戒备小心的很。”
“如果不是你伤的人,你又如何肯救她!分明就是你……”
箬篱话未说完就被弥荼一掌劈开,两人各自后退数米,剑拔弩张。
“你们在做什么?”梵尘瑾听见响动推门出来,正看见他们站在院子里冷目对视,“你们是仇人?”
“不是,你误会了。”弥荼当着梵尘瑾的面,走到箬篱身边揽了揽他的肩,“我们……曾经是住在一起的人。”
箬篱犹如芒刺在背,可是在阿姐审视的目光下,他居然退缩了。
“阿姐,我跟弥荼不是敌人。”
……
“很难开口吧?”弥荼将一根麦芽杆递给箬篱,箬篱轻轻的咬在了嘴里。
才咬了几下就被弥荼折断了,眼睁睁看着他接着咬了下去。
镜王弥荼有许多古怪的习惯。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看到,除了一个人就是鬼瞳。
镜王对鬼瞳的宠爱整个百鬼夜骑军中都是有目共睹的。
军营之中没有女婢,但是鬼瞳大帐中却有。
西荒人不讲究享乐,可是鬼瞳显然不是西荒人他来自南国。
镜王每次出征回来都会带着从南国边界抢回来的礼物。
箬篱想起自己在鬼面部落时候的挣扎和犹豫,不由得面色凄然。
“我见到她的时候有无数个瞬间想要杀死她。”
“但是你没有。”
“我不是一个心软的人。”
“我知道……鬼面镜王!谁敢说镜王大人是个心慈手软的将领?”
“可是你背叛了我,我却没有杀你。”
“我没有背叛你。我与你一直都是同盟。你是东桑长久以来的奸细,我不过是奸细身边的奸细,我各司其职又怎么能说是背叛呢?”
“你依然伶牙俐齿喜欢狡辩。”
箬篱突然闭上嘴不说话了。
他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从小就不是。
在梵彦笙的面前任何孩子都不可能伶牙俐齿。
他的伶牙俐齿是在镜王弥荼身边以后才养成的。
有许多的时候他必须说服镜王,大部分时候都是听从父亲的安排,而所做的决定可能是对百鬼夜骑非常不利的。
一开始的时候他据理力争,想要模仿父亲的样子,舌战群儒。
可是他并不是这个苗子。
最后他发现即使自己胡搅蛮缠,弥荼却依然不至于为难他。
他有些心惊,甚至感到害怕,仅仅因为镜王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我很想念那个孩子。”
箬篱的神思被弥荼突如其来的话拉了回来。
“孩子?”
“那个在西荒战场上瑟瑟发抖无所适从的孩子。然而即使满身血污,脸色灰白,那孩子却不哭不叫,咬着牙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后来我才慢慢发现,无论我怎么欺负那个孩子,他都是坦然接受的,却会在背后偷偷的骂我,甚至踩烂我的衣服。”
他的语气明明是很轻松的,带着调侃。
箬篱却越听越害怕,越听越害怕。
“因为那孩子永远都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表情,总是让我很不舒服。在我的军队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无论我送他什么,他都是彬彬有礼的接过去,然后小心翼翼的藏好,却再也未见他把玩过。为了让他露出些许欣喜的表情,我不遗余力从南陵搜刮各种宝贝。可是最后我才明白,他要的原来从来我不是我能够给的东西。他的野心比我更大,他要的是他的天下。”
箬篱再也坐不住了。
猛地跳了起来迈开长腿就要走。
弥荼却一把将他勾了回来。
两人不动声色的交锋好了十几招,箬篱的力量到底是被死死的压制住的。
“放开我!我是南陵国主。”
“南陵国主又如何,没有我父亲,你们南陵国根本不可能复国。”
“但我现在是北央的盟友。”
“你是真的打算背叛我了是吧!”
“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么?连你姐姐也不要了?你和你的父亲还真像啊。”
箬篱的眼皮在突突的跳着。
若是几年之前问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长成父亲那样的男子。
可是现在他最害怕的就是有人说,你到底是梵彦笙的儿子。
“不是的……不是……我们不是一样的!我爱护阿姐,我愿意为阿姐做任何事情!”
箬篱痛苦的神色刺痛了他,弥荼不由得放柔了手中的力道,扳住他的脸,默默的擦拭着那僵硬的表情。
“我救她,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侍童鬼瞳的姐姐。鬼瞳在我身边很多年,我那么喜欢他,可是却从来没有真正看到他高兴过,他唯一高兴的那一次就是见到了那个叫做凡音的琴娘。那琴娘的琴艺很好,能够笼络人心,那个时候我就想着把两个人都留下,只要留在我的身边就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让他们在这乱世之中不受丝毫的损伤。”
弥荼说话的口气很冷淡,他说到鬼瞳的时候就像在说着一个陌生人。
可是越是这般疏离的口气,越是听的叫人触目惊心。
“如果她还是凡音,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我就不会伤害她。”
“如果她记得了呢。”
“如果她是音夫人,苍城城主司幻莲的夫人,那个杀了无数的人,就为了南陵国的复国,为了司幻莲的天下的女人,我不会让她在这世上多活一刻。你明白么?鬼瞳,不仅仅只有你才有家人,才有使命。从我出生的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不是一个平凡的贵府公子。你要为南陵谋天下,我要为逍遥国师谋天下。你的父亲要把一切交给你,我的父亲却要我把一切交给他。”
弥荼慢慢的褪下了自己的面具。
“当我第一次受伤的时候,我派人回去送信,我想要回到他的身边,我想要回到东桑。可是你知道他怎么做的么?他杀了送信的人。”
箬篱的手指默默的握成了拳头又默默的松开。
那种心情他再明白不过了,从小自己身边只要有亲近的人,无论嬷嬷、侍女、侍卫,都会被父亲所驱逐甚至杀害。
父亲说依靠是软弱的,只有一无是处的人才会想着处处倚靠别人。
“当你在鬼择弥荼的身边,你要记住你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保护你帮助你,你只有靠自己才能活下去。”
但是鬼择弥荼让他活了下去,并且活成了他的依靠。
在千军万马中,父亲不会来救他,但是镜王会来救他。
无数次箬篱从噩梦中惊醒,每一次都是镜王以各种姿势死在了父亲手中。
醒来的时候他莫名的发现自己的眼角是湿润的。
然后他会默默的坐起来,在黑暗中一遍遍的回忆父亲对他的教导。
可越是回忆,心就越痛,越惆怅,最后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弥荼,你恨你父亲么?”
“我恨他。可是他依然是我父亲。我做不到你和梵尘瑾那样的决绝,我没有办法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我也不能……”他不能,但是阿姐能,是阿姐亲手害死了父亲。
他终于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着弥荼,眼底里充满悔恨,“阿姐所做的一切,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我。她为了保护我。她不要我过的那样苦……”
可是他还是怨恨梵尘瑾。
他怎么还有脸面怨恨梵尘瑾。
“我不该怪她的!我不该……她是为了不让我成为父亲的傀儡,才将整个南陵国放到我的手上。可是我却怪她,怪她把我不想要的重担压在我的身上。弥荼,我是不是……真的和父亲很像?”
“不,你比那个老狐狸善良多了,也讨人喜欢多了。”
在那双如水似镜的眼眸中,箬篱彻底的败下阵来了。
“弥荼,淬鸢死了……”
“怎么死的?为她报仇了么。”
“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我辜负她……”
“唉。淬鸢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像她喜欢我那样喜欢她。”
“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我……我懦弱,我不敢告诉父亲,我只寄希望姐姐能够理解我,能够帮我,保护我……可是我却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你现在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了。现在你的姐姐正是需要你保护的时候。”
“可是她心里那个人是司幻莲啊!若是苍城没了,他们就彻底分崩离析了,她会恨我一辈子的。”
“一辈子有多长多久,永远没有人晓得。可是如果你现在就告诉她,那么她的一辈子就到此结束了。”
箬篱瑟抖了起来。他了解镜王弥荼,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你会杀她?”
“是梵尘瑾的话,我找不到任何的理由不杀她。”
“你要她永远像现在这个样子?”
“我可以保护她。”
“你保护她?”
“还有你。”
“哈!”
脸上的笑容在一寸一寸的凝固。
他紧紧的盯着弥荼,“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
“多少兵马?”
“五十万大军。阿瞳,拦不住的。哪怕北央倾国之力,调至能动的所有央军,也来不及的。”
“可我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
“不仅仅北央有与非门,东桑也有与非门,东桑的与非门叫做逍鹰。执掌逍鹰的人,就是逍遥长存。”
“我以为他只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掌门。”
“长存与我不同,他是从小在国师身边长大的。如果说我像梵尘瑾的话,他就更像你。”
箬篱的眼神中只有一抹痛色。
“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那对他来说,就是一无所有?”
“如果你真的把他当姐夫,不妨就索性把他拒之门外吧。能带走的,就都是他的。”
“我应该替姐夫谢谢你么?”
“不用。我告诉你也就不过是为了与你说说话而已。”
箬篱看着北央的天空,它居然晴了。
晴的猝不及防,晴空下一道阳光却穿不透北央士兵宽厚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