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今日小爷在护栏亭枯坐了半日未动。”
梵尘瑾正在整理自己不看的书籍,打算运送到南陵去。
梵箬篱独自一人运作着刚刚起步的南陵国,总是令她忧心忡忡的。
对于阿篱来说,那担子未免重了一些。
原本他是不需如此早就负上这座担子的。
是因为她的忧虑,她的忧心。
令他过早的承担了那份早晚会属于他的责任。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梵尘瑾会怀疑自己。
到底是真的为了阿篱好,还是她以为的为了阿篱好。
其实真正畏惧父亲的,畏惧到厌恶父亲的人,也许只是她自己。
听到阿巫前辈蓦然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沉默了许久去意会阿巫前辈的心思。
“前辈是说,我该去看望小爷?”
“难道不应该么。”
梵尘瑾低下了头来。
她与司幻莲之间是有过君子约法的。
虽然包裹着十分温暖贴心的言辞。
他说她不需要她的费心。
不需要她的劳力。
不需要她在为他身先士卒。
也不需要她为他出生入死。
可是仔细想一想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再对她讲述苍城内外的政务。
不再告诉她军营里起了怎样的流言。
不再与她探讨先祖史上的旷世之战。
不再与她谈天说史,一坐就能一整天。
他们彼此之间更多的是说一些体恤的话。
今日累不累。
今日见了什么人。
今日天气是否寒凉。
是时候该换一身新的裘氅了。
那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坠入这些琐碎的话题?
是普通的人家。
是家长里短。
可是无论梵尘瑾还是司幻莲他们都不是普通的人。
他们是一出生就带着使命的。
就背负着父母的寄托的。
有时候她想问一问小爷,是否真的足够了?
是否对于西荒没有执念了。
是否真的愿意偏安一隅了。
但是有什么东西阻住了她。
她害怕他生气,害怕他警惕。
更害怕他审视的目光。
她不再是可以躺在他怀中的一无所有的孤女。
她是梵尘瑾。
南陵国的公主。
复国南陵的是她的生父。
如今的南陵帝王是她唯一的同胞亲弟弟。
她可以向所有的人发誓,自己愿意效忠北央,愿意臣服于小爷。
可她割舍不掉的是那份血脉。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个疑问。
若是有一日,南陵与北央开战了。
若是梵箬篱与司幻莲开战了。
她要何去何从。
就算别人没有询问,她心里也会忍不住的自问。
“小音。”
阿巫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她满目苍凉的站定了。
衣摆微微的发出焦灼的味道。
“啊!”她跳开了一步,用脚轻轻踩着外袍的尾摆。
并没有火星子。
因为阿巫已经把燃着的暖炉挪开了。
“你又在沉思些什么?”
“没什么。小事罢了。”
现在对她来说,什么都是小事。
她已经没有那个力量,再去图谋大事了。
“你该去看看小爷。”
“我去他说些什么呢?”
“无需多言。”
无需多言?
她将信将疑的去了。
护栏亭在苍城的西南角。
风霜独立。
天色渐晚,北央的天色暗的很快。
一入夜就寒霜浓重。
梵尘瑾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她想尽快的见到小爷,也想尽快的走过这条寒冷的小路。
蓝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出现的时候悄无声息,如鬼魅般。
梵尘瑾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
可是看见她出现的时候,还是刻意装出早有预料的神情。
多年前在与非门的时候沐汝璜对她说过。
不要以为恃强凌弱是卑鄙之人的特性。
那是全天下人的特性。
每个人一旦强大了,就会本能的欺凌弱者。
是什么阻碍了那些强者的脚步?
是出于沦落为弱者的恐惧,而不是一份人言所谓的善心。
善良存在么?善良存在的。
在不经意间流露。
是无所事事时的调剂。
蓝蝶是天性中的纵琴阁人。
有一种人,天生不畏生死,天生非强不为。
沐香珺是那样的人,但那并非一定血脉传承。
因此沐流光就不是那样的。
沐汝璜说,他为纵琴阁挑选幼童的时候,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
给一个饥饿的孩子吃饱,然后在孩子的面前放一只残疾的幼兔。
当那个孩子单独与幼兔待在一起的时候。
会出现几种不一样的回应。
第一种是抱起它,给予它爱和关护。那是平常的孩子。
抱起它,仔细的观察它,找出它受伤单独原因残疾的原因,那是天生的敏锐者。
这样的孩子会在掌琴阁有所习承。
不抱它,也不碰它。但一旦周围发生任何异相,首先会去查看那只幼兔。
给予它提供必要的保护。这是守琴阁需要的门徒。
而死死的盯着幼兔。慢慢的靠近它,以措手不及的速度扭断它的脖子。
然后再也不看一眼的丢在一边,那就是纵琴阁的门徒。
蓝蝶,就属于最后一种。
她会彻底放弃注视你,只有在你完全失去了气息了以后。
只要是活物,对她来说就是威胁。
“我不知道你入城了。”
苍城之中有琴门。梵尘瑾记得不错的话,蓝蝶依然还是琴门的人。
“我在西荒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把古琴。”
梵尘瑾看着眼前的少女,竟然生出了一丝熟悉。
她眼神之中天生的毫无情感的光泽,很像一个人,沐隐娘。
但是沐隐娘并非真的毫无感情。
她与谡壬冉之间或许起于一场权势调动。
但是从沐隐娘对于独子的爱护庇护之情,梵尘瑾相信她是有感情的。
那是非常深厚的,掩藏的,无法较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深情。
因为在她从来的成长中,那都是必须被割除的。
“蓝蝶,听我说,那把琴没有那么重要。”
“你不在乎那把琴?那是与非门最后的古器。”
“我知道。我不在乎。”
“那是因为你再也无法修炼任何与非门的秘术之功了?”
梵尘瑾咬了咬唇,“是。”
“但我可以。”她的眼眸中闪烁着一道坚定的光。
“你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
梵尘瑾倒抽了一口气,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会从蓝蝶这个少女口中听到对父亲如此的评价。
“他将南陵国复国了。那个早就已经凋零的南国。”
“但与非门已经不可能了。”
“你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与非门。”
蓝蝶的话可以说一针见血。
可以说带着年少轻狂的负气。
“我属于与非门,我生长在与非门。那里有我的姐妹,有我的兄弟。”
那里就像一个……家。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中一闪即逝,蓝蝶将它抹掉了。
那是不应该的。
不应该有个家。
那是不对的。
兄弟姐妹是值得的,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们能拯救你。
但是家不会。
家是一个虚妄的东西。
一个无形的东西。
所有世人都将它视作无比的重要。
那是因为他们懦弱、无用。
蓝蝶坚信自己并不需要。
“蓝蝶,如果你想留在城里……”
从蓝蝶的眼神中,梵尘瑾看出自己彻底误解了她的意思。
“你要什么?”
“我要阿巫。”
梵尘瑾倒抽了一口气。
“我不是要她的命。”蓝蝶若无其事的解释着自己。
“阿巫前辈虽然是沐氏族裔,但她那一族已经远离族人很久了。”
蓝蝶忽然轻轻的嘴角一撇。
“我去过北央的很多地方,找到了每一个你们沐氏幸存下来的每一族后裔。他们所有人存在
的理由,就是为了掩饰那把古琴的存在。”
“那或许是你根本没有好好了解过沐氏一族!”
蓝蝶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只有阿巫的那一族离开了北央。生活在部落纷杂的西荒。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后来我一路追寻着古琴的下落,直到了西荒。”
“蓝蝶那把古琴是与非门的一个传说。”
“它就在阿巫的手上。”蓝蝶的语气和神情斩钉截铁,“与非门被逍鹰派整门倾灭了以后,从守琴阁出发了十二个人。十二个人,十二个方向。最后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那只是守琴阁主在最后的时机想要通知与非门在各地的分阁而已。”
“不。他将古琴移交给了古琴最后的守护人。天启部落的长老,阿巫。”
梵尘瑾看着这个孩子,想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应该已经找那把琴很久了。
并不是信口开河来套她的话,而是真真实实的确定了古琴就在阿巫的手中。
之所以她今天在这里等着梵尘瑾,而没有直接向阿巫前辈下手。
梵尘瑾只能猜测她是出于对与非门最后的一丝敬重。
蓝蝶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梵尘瑾没有后退。
在她面前,后退是没有用的。
蓝蝶杀人,不会心慈手软,不会迟疑。
如果她认定了你要死,你就必须死。
但是梵尘瑾相信她并没有要自己死。
“古琴是与非门的东西,即使在阿巫前辈手中,也与你无关。”
“我知道那个孩子的秘密。”
梵尘瑾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
若是在从前,或许直接就一巴掌拍死她了。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约好。
“我答应你保守秘密。甚至将来,我可以保护那个孩子。请你把琴给我。”
她们在路边站的时间太久了。
一对巡守的士兵从路边走过,他们正要去护栏亭交替。
忽然就看到路边站着的两个女子。
风雪在她们的脸上拍打,两人却像雕刻似的纹丝不动。
走近来以后士兵才认出了梵尘瑾。
那是城主夫人,音夫人。
“您……怎么……”士兵看了一眼蓝蝶。
蓝蝶眼中的寒气要比空气中的寒气更甚。
“夫人,外头风雪大,我们送您回去吧?”
梵尘瑾是想要走了。
她冻得脚趾都要掉了。
本来就没有打算在这里滞留那么久。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护栏亭的方向。
希望小爷已经回去了吧。
可才走了半步,蓝蝶就挺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你干什么?哪家的小姑娘,怎么敢阻了我们夫人的路?”
士兵的语气有些冲,有些盛气凌人。
那是因为蓝蝶身上还穿着西荒的部落服饰。
而这几个士兵恰好都是北央人。
蓝蝶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别碰她!”
一个士兵气愤不过,自己堂堂苍城守军,保护着地方上每一个百姓。
这个丫头片子居然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可是梵尘瑾的话还是慢了。
士兵将手刚刚触及蓝蝶的肩膀。
就看到蓝蝶身影在风雪中迅速的漂移了一下。
没人看清楚她到底动了没有。
“啊啊啊啊——”
士兵跪在地上,一边想要去抓起自己被砍落的手,一边又不敢去抓那只断手。
蹭蹭蹭。
瞬间一个个士兵都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充满戒备的紧盯着纹丝不动的蓝蝶。
“何方妖女!”
蓝蝶的目光依然一瞬不瞬的看着梵尘瑾。
眼神中的语义再清晰不过,你知道的,我可以轻易的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所有的人。
“小音?”司幻莲带着一队人马从山道上走了下来。
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梵尘瑾心底松落了片刻。
但又立即紧张了起来。
这一次她眼神没有那么坚定了,有些动摇的注视着对面的少女。
如果……她用小爷的命相要挟呢?
司幻莲认出了蓝蝶,有一丝错愕。
他也看到了地上被斩手的士兵,瞬间表情凌厉了起来。
他是琴门的现任门主,但他从来没有管过琴门的事。
“为什么砍了他的手?”
“没经过我的允许,谁让他碰我。”
“这是我的城,没我的允许,谁容你入城的。”
蓝蝶的表情惊讶了片刻。
她看看梵尘瑾,再看看司幻莲。
默默的点了一点头。
“拿下。”
蓝蝶脚步一滞。
她没想到司幻莲会不让她走。
士兵一个个前赴后继,却都不是蓝蝶的对手。
司幻莲抽出了手中长剑。
“小爷?!”
“你让开,一边等着我。”
司幻莲喝退了其他的人,独自迎难而上。
蓝蝶是纵琴的杀手,她用的是杀招,招招致命。
但是司幻莲是战场的人,战场杀气四面八方。
只要有一刻的分神都死于不明不白。
两人胶着住了。
蓝蝶攻不下司幻莲,对她来说就是危险的。
她就像一头猎豹。
巨大的杀气和爆发通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内力。
即使她拥有纵琴阁教导的极好的杀人技巧。
她毕竟还年轻,内力并不陈厚。
而司幻莲却与她相反。
常年累月的征战,日夜的凝思,令他已巍如坚石。
不可攻破。
眼看自己落于颓势,依照纵琴阁的门规,她必须立刻撤离。
可是当她想走的时候,士兵们又围拢过来,阻住了她每一个撤走的方向。
“司小爷,你是门主。你最好别阻碍我!”
“就因为我是门主,我才需要管管你。现在门派的规矩已经落到如此松散的地步?可以让你随意的来我苍城杀人了?”
司幻莲长鞘一抽,蓝蝶额前火辣辣的疼。
她坚持不住,豁然倒在了地上。
几个士兵正准备去收押她。
“慢着!”梵尘瑾再次出言制止道。
先前那几个被蓝蝶所上的北央士兵心里已经十分恼怒了。
这个城主夫人处处阻拦士兵靠近这个姑娘。
难不成是她什么亲戚。
城中有些人是知道这位城主夫人来历的。
都说是前世妖女,后世祸根。
但无奈司小爷用手心捧着。
全心全意宠着。
不利于她的话半句都不许传出来。
否则那尊门神和曜是绝对不会放过一个的。
士兵故意装作没听到,大步就走过去要抓起地上的蓝蝶。
蓝蝶微闭的眼眸掠动。
再耐心一些。
待他再靠近我半步……
“退下!”司幻莲低喝道,“没听夫人喊你们慢着么?”
士兵懦懦的不敢再发声。
梵尘瑾慢慢的走向她,在离开四五步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把你袖子里的匕首拿出来。”
纹丝不动。
“否则小爷现在就砍了你的手。”
吭哧。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飞了出来。
“还有你发丝里的银针。”
“噗!”
“还有你腰上的软鞭。”
蓝蝶也不躺了,地上怪冷的。
她站起身,揉了揉还有些发红的额角。
然后一样一样的将暗器扔了出来。
地上堆了满满的一堆。
“哦……”所有的士兵叹为观止。
梵尘瑾却并没有去看那些兵器,凡是能够被纵琴阁门徒扔掉的暗器都不是真正保命的暗器。
她开始走动起来,围绕着蓝蝶的周围。
要确保她身上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暗器。
唯一的方法就是扒光了她。
可她是个姑娘家,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梵尘瑾虽然冷漠,却没有残忍至此。
梵尘瑾没有这么做却并不代表司幻莲也不会这样做。
在明白了梵尘瑾所担心的原因后。
司幻莲深吸一口气。
他再次抽出了剑鞘。
走到蓝蝶面前的时候,她瞬间就明白了。
“小爷?不……不……小爷!不……”
呲。一剑。
再一剑。
她衣衫滑落下来。
蓝蝶眼眶中含泪,却不遮不挡,不避不闪。
双眸通红的瞪着他。
只剩最后一件亵衣的时候,她身体开始颤抖了。
目光慢慢的移向了梵尘瑾。
她知道这个时候司幻莲是铁了心了。
能够求的人只有梵尘瑾了。
“小爷?”梵尘瑾走到司幻莲身旁,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
司幻莲将长剑一扔,置于雪地之上。
“把她绑回去。五花大绑。”
“是,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