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他们出城了——”
“下令,见一个杀一个,不用留任何活口。”
传令的侍官顿了一下,默默的退下了。
这是杀戮之夜,残血遍野。
凶残的厮杀之中有时甚至部分敌我。
……
一直到天快渐明的时候,空气中弥漫起浓郁的血腥气,积雪变成了红色,踏上去腥稠难行。
地上横尸遍野,已经分不清是东桑军还是北央军了。
“公子,利将军的兵马已经全部出苍筑关了!”
“可有遇到阻碍?”
“司小爷确实留守了一部分兵马,但并非主力。”
以死相搏的兵马是任何人都阻挠不住的。
长存知道这一点,司幻莲也知道这一点。
只是他没有料到长存会如此绝然血性罢了。
“很好!剩下的人——听命,全部跟着我,只要我们冲出去一个,我们就是王者!”
长存一路披荆斩棘,早已伤痕累累,他的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司幻莲我的兵马出关了!
我赢了!
我的朝阳军只要有一个人闯出了你司小爷的包围,我就是赢了。
哪怕我死在你北央的领地上,我死而无憾!
……
他看到了那匹黝黑的战马。
他看到了战马上一席裘袍的司小爷。
他甚至没有穿戴铠甲,他手中只有一柄长剑。
长存的身边只余下数十人,而央军源源不绝,莲生军虎视眈眈。
他知道敌军中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朝阳军主帅,尤其是从苍城逃逸出去的莲生军。
他假扮司小爷混入苍城,那些人对他恨入脊髓,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能死在司幻莲执剑之下也是莫大的殊荣,是畅快。
而不必遭受屈辱。
长存是个浪漫的人,他不怕遭受挫折,可是他怕屈辱。
他觉得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屈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他也从来不给别人带去屈辱。
士可杀不可辱。他是个宁愿给别人一个痛快的善人。
可是临到自己他却苦笑起来。
“公子?”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将士,他们真正的朝阳军,他们并非领取了东桑丰厚的报酬而蒙混度日的江湖之流。
只有这些人才愿意留下来,有这份血气陪自己共同赴死。
他从小敬仰北央的强军,央军是真正的军队,而不像东桑的一群盲流之众。
但是父亲对他说,只有贪财的人才容易制约容易擒住他们的命脉,只有能用钱财治理的百姓才会安余其生,而不是天天想着如何造反。
长存向着司幻莲笑了一下,纵马上前。
小爷抬手阻止了身边的将士,也只身上前。
两匹战马脖颈相交,司幻莲手中长剑凌空劈下,长存抬臂去接,却是铿锵一声手中兵器落地。
他已经累了,脱力了,不可能完成这一战了。
但是他的内心不死。
司幻莲看出了他的倔强,也愿意成全他的这份倔强。
长剑一挑,兵刃又回到了长存手中。
眼见司小爷回到了自己军中,退下了长袍,放下了长剑,从部下手中接过玄铁长枪。
那是沙场之上司小爷真正的兵器。
他可以不用如此大动干戈。
可是他尊重这位对手。
虽然看起来是世家子弟,可是司幻莲在长存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百里明月。
想起百里明月曾经独自一人走遍了北央各地的央军驻地,说服他们支援新登基的央帝,而那个央帝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甚至连一句人话都不会说。
他是抱着怎么样的信念完成的这项使命司幻莲不得而知,但是他知道他的信念是由何而来的,那是百里家族一脉以来的忠诚。
百里克川说过,百里家注定只出忠臣,但是他们效忠的不仅仅是央帝,他们效忠的是整个王朝,是北央千百年来的基业,是北央千万的普通百姓,是整个北央。
长枪破空而响,每一个朝阳军士的眼中都闪过了绝望,与绝望同生而来的是钦佩。
眼前的主帅或许不是东桑朝阳军最凌厉的主帅,但是是最值得敬仰的主帅。
他是东桑国天师逍遥太极的三公子,事实上也有人称之为二公子,因为他有一个孪生姐妹,逍遥长灯。
所有人都知道长灯与长存的存在,但是没有人说得清为何他们只能称作为二小姐与三公子。
有人说逍遥天师的长公子一出生就夭折了。
也有人说长公子在存活于世但是永远不会被人见到他,因为那个孩子天生怪胎,是个畸儿。
但曾经在天师府做过接生婆的娘姨说,的确天师府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最后却不知所踪了。
那以后就成了整个东桑国不解之谜。
围绕在天师府的秘密数之不尽因此也没有人会去在意多那么一两个。
二小姐华服天下巾帼不让须眉,甚至在东桑白帝面前依然地位显赫尊贵,却没有人真正在意三公子的地位。
他只是个从属,渺小而不堪。
谈起他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过出生的时候挑对了人家,机缘巧合甚为巧妙罢了。
他所有的一切,皆是凭运气!
他这个人,就是运气好。
有一个独步天下的父亲,有一个不让苍华的孪生姐姐,就算他是天师家里的阿猫阿狗处境也不会比他更可有可无了。
只有今日,在那仅存的朝阳军心目中,他与逍遥天师一样高大,他比他的孪生姐姐更值得信赖。
就算一死,我也要骄傲的死去!
这是长存心底最后残存的执念。
也是最后支撑着他一次次格挡住小爷长枪凌厉的力量。
当那致命的一枪袭来,刺穿了他的胸腔,漫天席地的疲惫,眼前就像下着暴雪,他再也看不清楚了……
原来,北央的风雪是如此的大呵!
嗖的一箭!
司幻莲万万没有料到。
惊骇的心神一凌,弃枪后跃。
“小爷——”
周围将士纷纷布拢,围绕起司小爷。
“有袭兵!”
“保护小爷!”
长存趁此退回自己将士身边,一手拔出了长枪,立刻血染衣袍。
“是什么人?!”
司幻莲与长存几乎同时问出此言。
两面的将士纷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忽然远处火光四散,由远及近。
有呼啸着的火矢之箭不分敌我呼呼的乱窜而来。
“小爷?”
“后撤。”
“是——”
可是长存和朝阳军却无处可撤,前后左右都是央军的包围。
就见那十几个黑衣黑马的人从雪岭深处树丛之间飞也似的奔来。
“小天,走!”
长存愣了片刻,蓦然睁大了眼眸不敢置信的盯着那个呼喊自己的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穿着黑色铠甲,带着黑色面罩,各个长枪重甲,就像突然而至的天兵天将。
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任何一国的将士是如此打扮的。
“小爷,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攻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爷,您且慢……”
司幻莲长枪背后突袭而来,与长存正对视的黑衣人翻枪转身,在马背上一个敏捷的倒卧,堪堪接下了对方的全力一击!
小爷立刻策马后退了数步之远。
他是战场上洗礼过的人,他是对阵无数的将者,他知道自己的全力一击有多少力量。
可是对方却在仓促之中就格挡了下来。
全副铠甲的黑衣人立刻混入了朝阳军中,并引导他们朝着一处枯树林立的雪岭处撤去。
“小爷?”身后的央军有些急了。
司幻莲凝视着那个覆盖着全脸完全看不清对方脸面的黑衣首领。
再次长枪划地,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名黑衣首领。
挑起积雪翻飞,重枪横劈,足有千斤之迫,可是对方只在转身一挑之间卸去了千斤之力,下胸一刺,小爷只得后撤阻挡。
“好久不见!”
司幻莲纵马而定,双目寒光的紧盯着对方的面罩。
已经快撤入雪岭的长存停了下来,远远的望着司幻莲,他知道来接自己的人是谁了?
黑衣首领没有搭话,而是长枪横在胸前,那是阻挡之势,也是威慑之势。
想要追赶长存和朝阳军,就从他的人马身上踏过去吧。
小爷笑了起来,笑声痛快爽朗。
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退下。无论我生死,都不得干预。”
“那……逃跑的那些朝阳军?”
司幻莲已经懒得管他们了。
一人一枪一马,两相对顾。
天空原本阴涩的一丝光阴已经铺陈开来,透过重重阴云的阳光洒落下来,四周的脚印清晰可见。
那两匹征战无数的战马已经累了,于是战马的主人翻滚落地,继续厮杀。
脚下的积雪开始溶解,一脚踏去纷纷融作水珠,又在冰寒的空气中迅速凝结起来,聚成薄冰。
“司幻莲,你纵然有大将之风,但未必是我对手。若要杀我,今日就是你最好的机会,举你身后全军之力,取我首级无余。”
聚众之力而倾之?那是明晃晃的蔑视。
“若你能伤我,我便放你走。”
两人都力乏了,但任谁都不显疲势。他们都不是寻常普通人。
半日之后只听半空中锐哨嗷响。
那是最后一支作战的军队撤出苍筑关了,他们在召唤他们的主帅。
“司幻莲,我们后会有期!”
庞大如人形的纸鸢滑翔而过,瞬间烟雾缭绕。
白色烟雾中,一人凌空而起,抓住了纸鸢上垂挂的一丝细线,摇摇晃晃盘旋而去。
“小爷,接弓——”
司幻莲搭弓引箭却迟迟没有射出那一箭。
细线几不可见,应是极为稀有的千年寒丝,难以击中不说也不易断裂。
至于射人,除非一箭毙命,否则以那个人的天性就算射穿的手骨他也未必会松手的。
罢了!
……
“公子,此处离苍筑关太近,追兵随时都会赶来。”
“我要在这里等他!”
“我们不妨到远一些的地方等镜王?”
“我不要!如果他不赶来,我就回去找他。”
“公子……您这又何必?镜王冒险入关救您,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您又何必让镜王一番心思白费了呢。”
“他能冒险救我,我又为何不能救他!”
黑衣武士一把摘下了面罩,吸了两口北央关外冷冽的空气。
呼呼……不要跟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公子一般见识。
“看——是镜王的纸鸢!”
“大哥——!”长存几乎是手脚并用的从马上跌落下来,迎着纸鸢奔了过去。
纸鸢落地,弥荼一把火折子烧了个干干净净。
“你们还候在这里做什么?等着司幻莲的追兵来送你们吗。”
黑衣铠甲的武士一个个面色戚戚,二话不说上马就走。
镜王回来了,他们就不必像看着自家孩子似的看护这堆成事不足的朝阳军及他们稚气未脱的主帅了。
黑衣甲士牵来另一匹战马,弥荼翻身上马二话不说就往前走了起来。
“大哥?”长存愣住了。
大哥怎的不理他呢。
是生自己气了么?
他赶紧也爬上自己马匹追了上去,拽紧缰绳的时候嘶了一声,虎口早就血肉模糊,细皮嫩肉的脸上也干疼干疼。
放在以前他早就哀嚎起来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学会了忍着。
“大哥,你来救我了?”
弥荼看了他一眼,惊雷部落的人在朝阳军进入苍城后不久就撤回西荒领地了。
当他听说这小子居然带着整支朝阳主军去攻打一个根本没听说过的覆霜城池,瞬间愣了一愣。
“哪里来的覆霜城?”
“南陵公主说,覆霜城乃是司小爷重兵所在,是莲生军全部兵力的囤聚地。”
弥荼点了一点头,随他去。
可是不日之后就传来司小爷领大股央军回城,已占据了苍城,正紧闭城门。他便知道这个小子废了。
部将小心翼翼的问道,“镜王,我们可要去救?”
“救他做什么?”莫名其妙。
可是第二日惊雷就迎来了一个公子。
公子长身玉立,银瞳异发,一看就非凡人。
声称要见镜王。
镜王见到他的那一刻愣住了。
两人账内密谈甚久,甚至传出了私斗声。
那名公子离开后,镜王独处了好一会。
听说银瞳之人实属罕见,是一种稀罕的重病,通常都活不久。
若能活的久,必定非常人。
东桑境内就有一个如此之人,就是东桑逍遥天师。
难道这个小公子是天师后人?
惊雷部落中无人知晓镜王与东桑国之间的秘密,可是都知道镜王的背后其实就是东桑的密士。
镜王对于西荒部落,北央之人,都是毫不手软的攻击,只有面对东桑国人的时候会心慈手软。
因此有人甚至暗中怀疑,其实镜王真的就是东桑国的奸细。长期潜伏在西荒的部落之中。
“你回去吧。”
看了一眼长存身后垂头丧气劫后余生的朝阳军,弥荼语气中难掩一丝鄙夷。
“大哥不回去么?”
“我正要回去。”
“那我们同路啊!”
“你回东桑,我回西荒,我们怎么会同路?!”
长存的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大哥,你是不是恨父亲,所以才不肯回去?”
第一次得知原来西荒部落中誉满天下的西荒战神镜王弥荼居然就是自己失落多年的大哥,长存惊讶的上天入地。
可是从长灯巍然不动的神色中他就明白,长灯早就知道了。
“大哥很厉害,是不是?”
长灯却嗤了一声,“厉害?哼。小小一个部落酋长都无法胜任,还要与人交易才占有一席之地,蛰伏多年耗损我东桑多少的财力,为了他我们牺牲了多少的战士,厉害在哪里?”
“他……是战神啊!”
长灯意味深长的瑰丽笑容却让他隐约的意识到,这个战神之名是在父亲的全力打造下才齐成的。
可是大哥依然很厉害啊!
面罩之下的表情长存看不清楚,可是面罩之下整个人散发出来的生人勿近的气势他却是清晰的感受到了。
“大哥,我不回去了。我跟着你学……”
呲——
长枪一指,径直压在了他的咽喉上,生疼的刺痛感告诉他那一击是认真的,只稍稍再用力些,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不明白的看着面罩下的男子。
“我们不是兄弟么?”
长枪纹丝不动。
但是他又作死的往前挪了几分。
压迫感让他瞬间有窒息的感觉。
“从小我就听父亲说,北央迟早要完。北央皇室无视人伦,不重血脉羁绊,只有一族人凝聚一起,才是力量之泉……”
弥荼看着他,这个他素未谋面的手足兄弟。他与长灯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孪生也会产生如此迥异的天性。
长枪落下的一刻,猛烈的咳喘起来。
“公子……”
他噗的从马背上直直的坠落下来。
镜王将他一脚踹回了马背上。
“先带回部落去修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