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一直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间恍惚回到从前，我便料到自己已是撑不住了。”
“你本来可以多活几日的。”段玄椋一瞬间眼神变的复杂起来。
“早些去陪父皇母后也并非坏事。”他笑了笑，笑容里都是虚弱。
二十三年前。先帝封丞相之女为后，后两年，太子出世，取名玄柏。又一年，淑妃玉氏育三皇子，取名玄椋。先帝子嗣福薄，有两位皇子、三位公主，可惜两位公主接连病逝，大公主在出嫁后不久难产而亡。太子玄柏与三皇子玄椋从小于太傅门下习六艺经传，情谊深厚。
先帝宠爱淑妃，皇后日久生怨，太子性情多受其影响。又两年，淑妃病逝，三皇子由皇后抚育。又五年，太子正式承东宫之位，立府邸。又二年，先帝赐三皇子封地并允其在皇城立府久住。同年寒冬，皇后病逝。寒冬大雪，太子执意按祖制送皇后入百里之外的皇陵，三皇子以雪路封阻为由驳回。至此，太子与三皇子正式分裂。又四年，先帝崩逝，太子继位。
段玄椋看着他，道：“此时说这些……”
段玄柏似乎已经很累了，他闭着眼，道：“可惜我做了太多错事，可当年，母后与父皇也是有过安宁的相处的，只是她性子高傲，终究错付。”
时隔多年。段玄椋为他提了提被子，低声道：“皇兄，往事不必再提，多加休息。”
段玄柏没答话，好一会儿，才道：“我还有事没有说完。”
段玄椋道：“你说，我听，说完了就休息。”
段玄柏轻笑：“旨意我没拟，你自己收拾着残局，由那帮子顽固把你推上来，你就青史留名了……”他喘了口气缓了缓，继续道：“这位置比你我以前想象的都难坐，好好做一个明君……还有，好好对风玑。”段玄椋盯着他。
段玄柏睁开眼，笑道：“我本来想给她许个好人家的。”
“哪个好人家？”段玄椋淡淡道。
段玄柏笑了，笑容有些苦涩，他道：“帝王家算什么好人家？”
那年，清风夜语，半大少年，说着悄悄话，一个说要当将军，一个说要当御史，互相嘲笑对方定不得意。谁知，出走半生，一语成谶。想当将军的被官场磨成暴戾的皇帝，想当御史的成为劝谏的职官，再难欢喜，更难齐聚。恍然光阴蹉跎，荏苒时光，少年长成，面临的却是离别了。
那夜，经年再叙，句句当年。
第二日清早，自宫内传出消息，陛下卧病，召令两位亲王与几位世子入宫，朝官人心惶惶，提心吊胆，信王如往常一般巡视皇城，似乎未受影响。
先太傅入宫觐见陛下，恰逢御医来报病端蹊跷，太傅大怒，陛下下令彻查。后大理寺卿入宫查明，赵世子收买人手，伺机加害陛下，世子被收入狱，后黄玘奉上几位世子勾结，串通封地商行，恶意提价囤货，倒卖商物。陛下震怒，一并查处，交由刑司处置。陛下气急攻心，吐血晕厥，宫中大乱。
段玄椋站在第一楼之上，遥遥瞭望，青山叠峦，静水沉璧，云层厚积。他听着属下来报，眸色暗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天色，一场大雨要来了。”
酉时四刻，信王入宫。
风玑守在外殿，此刻见他来，便道：“如何？”
段玄椋淡笑：“已交由大理寺办了。”他看了眼內殿，又道：“今日如何？”
风玑回头看了眼，低声道：“刻意用这一招的，刚服了药，少说些话，让他早些休息。”
段玄椋点头：“好，我知晓了。你快些去用膳吧，今日定是守了一日了。”
风玑掩袖，按了按不太舒服的胃，道：“好。”段玄椋看着她出了殿，又细心地关上了殿门，唇角不由得弯了弯。
段玄栢正靠在枕上，面色苍白，唇色只有一线浅红。段玄椋为他倒了杯茶放在一旁，又拉了张凳子坐在他榻前，段玄栢这才掀开眼皮来。
段玄椋将热茶递给他，因着这一点暖气，段玄栢似乎才恢复了一些气色。
段玄椋皱眉，道：“今日之事是否有些过急了。”
段玄栢指尖触着茶杯，垂眸道：“此时需得快刀斩之，不能耽搁。”他又道：“紫容不就是如此吗？”他抬眼，道：“你也不想用武力吧？”
段玄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头。
“但如今的紫容反倒愈加强盛，唯一有的小风波，也就是扩后宫的事，但也用皇后有孕给压下来了。”段玄栢淡淡道。
段玄椋看着他，道：“有话直说。”
“我的意思是，紫容那边，商贸上要建立关系，我以前冒犯过流月山庄庄主，现在北梁的局面，庄主早已把控在手。”
段玄椋道：“我知晓，还有呢？”
段玄栢笑了笑：“还有？还有就是你的皇后人选了。”见段玄椋皱眉，他又道：“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纳后，不纳妃嫔吧？”
段玄椋别过头，道：“我心中自有计较。”
段玄栢笑道：“我知你自淑妃娘娘去后便见识了不少皇宫内的腌臜手段，不耻后宫女人的争斗。”
段玄椋看了他一眼。他失笑：“你别惊讶，我那皇后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远放，要不陪葬，再者隔个一年半载意外处理吧。”
段玄椋冷哼：“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皇后一直安分待在宫里，却……”段玄栢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女人的容颜是最大的武器，她们会用一切来迷惑你，看来你对能久待在后宫内的女人还是不够了解。”
段玄椋愣了愣，才道：“我会处理好她们的。”
段玄栢扬起一抹浅笑，道：“听皇兄的，寻一个合心意的、温婉的女子，封个嫔妃，再育个皇儿，朝臣便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你从此要守着北梁这一方，戴上那顶黑金发冠了，你可曾准备好？”
段玄椋抬眼，面前的人，是他的皇兄，也是他的陛下，在这一刻，温和与威严融合，铸就了段玄栢。段玄椋看着他，看见了他眼中倒映着面无表情的自己郑重地点了头，看见了段玄栢眼中的温柔，像当年将宝库分享给他一半的温柔，像当年一同挨罚时心疼弟弟的温柔，于是，他也浅浅地勾起了唇角。
他离开之时，段玄栢的声音自他身后低低传来：“没有人是纯粹的恶人。”
段玄椋脚步顿了顿，一句“至少你不是”隐在风中。
这夜夜半，下起了雷雨。雷电闪过，仿佛将天边撕开一个血红的裂缝，连带着窗框也颤了颤，段玄椋倚在窗边，不动声色地用冷漠缝补，豆大的雨点砸下，水花四溅，仿佛一夜入秋，再无炎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