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驿馆,透着股淡淡的寂寥。窗间零星亮着几盏灯,是未眠之人。
思乡,或是心事,是无从得知的。
完颜宗廷负手踱步,不觉行到了此处。
适才在七娘那处受过气,心下有些酸,只觉难以排遣。
谁知出府一圈,越发不能放下。
他抬头望了眼二楼的灯,举步进去。
咚咚咚!
叩门声很轻,很知礼。
秦桧正翻书页,忽顿了顿。已近三更,谁会此时拜访呢?
他蹙了蹙眉,起身开门。
“秦大人,打扰了。”
门刚开一个缝,完颜宗廷便跨门而入,似出入自家一般。
秦桧愣了半刻。
好生嚣张。
不过,此是人家的国度,人家的地盘,又凭什么嚣张不得?
想当年在汴京,他不也是这般性子么!
秦桧谨慎地掩上门,转而含笑道:
“王爷贵步临贱地,是秦桧的殊荣。”
正说话间,他又亲自倒了盏茶。
完颜宗廷握着茶盏,打量一回,又笑了笑:
“秦大人,何必假客气呢?你知道,本王不是来吃茶的。”
秦桧亦笑起来:
“那王爷是来吃酒的么?”
完颜宗廷一瞬笑出了声:
“哈哈哈!好!今夜饮酒!”
秦桧二话不说,便自床底拎了一坛子女儿红。瞧上去是陈年的酒,在金地颇为难得。
一揭开盖子,整个房间便酒香四溢。
完颜宗廷赞了声“好酒”,一来二去,两人已吃了不少。
秦桧已是微醺,他做出一副举杯邀明月之态,一面道: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话音刚落,他又蓦地笑起来。
座中二人,哪个又曾半分像圣贤呢?圣贤以天下为己任,而他们,皆是以自己为天下!
不过,还能勉强算个饮者。
秦桧转过身,看向正筛酒的完颜宗廷,忽笑道:
“九王爷,酒也吃过了。若有话,还请直言。”
完颜宗廷的手顿了顿。
九曲心肠的秦桧,这会子说话倒坦荡直接。不过,他也无甚好拐弯抹角的,他们明白彼此是怎样的人。
完颜宗廷亦难得的爽快,只道:
“秦大人的顺水人情,本王收得于心不安。”
这个“不安”,自然不是说礼物贵重,过意不去。
完颜宗廷是真的不安。
世上最不该欠的,就是人情。因为你永远无法预知,还的时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样的事,他自己做过一回。
当年为救七娘,陈酿欠他一个人情,如今完颜宗廷还蓄势待发,等一个用武之地。
秦桧笑了笑:
“九王爷,秦桧是个有分寸的人。”
聪明人都有分寸,但只是有利于他们自己的分寸。
完颜宗廷直言:
“说罢,要本王如何还?你不说,本王只觉头上悬着一把剑。”
秦桧忙起身行个揖礼:
“九王爷太抬举秦桧了。”
完颜宗廷又饮一盏,摆摆手:
“秦大人太自谦!”
“其实,”秦桧道,“王爷何必急着知晓呢?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你说吧!”完颜宗廷道。
秦桧神色沉住,起身至门边、窗棂,皆一一细看,又紧紧锁上。
尽管如此,他依旧压低了声音:
“实不相瞒,小人要归宋。”
归宋!
完颜宗廷怔然,微醺的眼一瞬锃亮,举杯的手蓦地悬在半空。
果然是把随时能杀死人的利剑!
完颜宗廷缓了缓气息,沉声道:
“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本王有心无力。”
秦桧笑道:
“九王爷过谦。如今四王爷征战在外,城门的兵士,早已换作九王爷的人吧?”
完颜宗廷心头暗笑,果然是个有备而来的!
他方道:
“本王是否还得太多了?”
秦桧又笑起来。他虽清瘦,笑起来却很可亲。
他道:
“借钱还有个利息呢!况且,王爷与侧妃的情意,岂是这点人情能衡量的?再者,王爷是做大事的人,这点蝇头小利,还与小人计较不成?”
完颜宗廷亦笑了:
“城门守卫确是我的人,可若将你放走,皇上跟前该如何交代?”
这样的责任,谁也不愿白白担着。
秦桧捻须:
“王爷,回到宋地,还怕我不能给你回报么?”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
“许多事,小人也有利的。”
完颜宗廷背脊一僵,心头塞满了惊愕,忽觉一阵寒意涌上来。
难怪他想方设法要归宋。
在宋地,他是个大功臣,自然高官厚禄地优待。
但他的目的,远不止于此。
如今宋廷多有主和之声,秦桧一旦归宋,凭他在金国多年忠心护主,定会让他主事。
而金国贵族与秦桧亦多有往来,不论是战是和,他们是无法知己知彼的。到那时,免不得仰仗秦桧几分。
两个国家,好似在他股掌之间。翻个手背的功夫,不知引起多大变数!
完颜宗廷自诩心思深沉,多有算计。今日与秦桧过话,倒是遇着个更甚于他的人。
他为此庆幸,还好他如今与自己在一条船上。
但他也为此害怕。
与虎谋皮,是步步惊心的。
完颜宗廷定了定神,又问:
“秦大人打算何时启程?”
“小人也说不好,应是这几日吧。”秦桧含笑道,“这要看朱妃了。”
完颜宗廷一愣。
怎的又扯上朱凤英?
“莫非……”
莫非要带朱凤英归宋?话未说完,完颜宗廷又咽了回去。
这很荒唐!
朱凤英身在深宫,他根本带不出来。况且,若有朱凤英在,完颜宗廷又怎敢放他们出城?
那秦桧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秦桧看出完颜宗廷的疑问。
今夜酒喝得高兴,他也愿意多说几句,遂解释道:
“九王爷在汴京长大,自然知晓,朱妃是最爱惜才名的。可惜过几日,她便会臭名昭著。到那时,小人就能安心回家了。”
他说起“回家”二字,脸上竟扬起温情的笑。
秦桧的话没头没尾,听得完颜宗廷更加摸不着头脑。
他凝视着秦桧,只觉此人还有更深的心计,可惜自己没能力察觉。
完颜宗廷有些挫败。
如今秦桧将所求之事言明,可他的不安却更深一分。
………………………………………………
临安的早市已热闹起来,街市叫卖声四起,人群来来往往。
最热闹的,自然还是茶肆。
“听说了么?”
不知谁说了一句,茶肆之人立马聚在一处。
有人接着道:
“是不是金蛮子的皇妃发的《告天下书》?”
“什么金蛮子的皇妃!”有人插话,“那是咱们从前的郓王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