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郭华一生下来,到如今已经上高中,足足十几年的时光里,自她能记事起,她就觉得云开嫂对她的态度,总是捉摸不定,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
好的时候吧,能把你疼上天,想吃什么菜就给你煮什么,夹到碗里的全是肉,想吃一根青菜都不行也,也会像其他母亲一样,把孩子抱在怀里,为她梳头,织毛衣。
这不好的时候吧,轻则骂,要么就是:“你看你,笨戳戳地,干啥都干不好,成天就知道捣乱!”
要么就是:“一点儿也不听话!记性被狗吃了吗?女娃娃家,没一点刚性!错过一次,还要错,真是你爸的种!”
重则打,什么藤条、桑树枝、木棍、竹竿,郭华身上都挨过,挨打产生的青肿,有些红印子,虽然小孩子皮肤嫩,但好得也快,随着时间的流逝,十天半个月以后,只会在皮肤上重新留下光滑和平整。
挨骂会掉眼泪水,可隔个两三天,也就忘了那些话语。
可曾经的那些怀疑,却是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从小到大,郭华就一直很困惑,自己这个妈,到底是爱自己,还是不爱自己?到底是爱自己多一点,还是和村里其他母亲一样,爱弟弟多一点?
这并不是说云开嫂是个刻薄的女人。
相反,在村里这个穷乡僻壤,只有二十多户人的小山村里,云开嫂却是出了名的勤劳能干、聪明善良、还认得字的聪明人。
左邻右舍同龄的妇女们夸她勤劳能干,男客不在家,就一个妇劳,又要做庄稼又要干农活又要带孩子还要伺候老人,任劳任怨,简直当个男人的力气在用。
老一辈夸她聪明善良,手巧,又热情好客,自家田地里的菜或者果子新收了,总要大方地和邻居们分享,不小气,会做人!
平常她忙不过来,都会请人帮忙做些农活,又给钱又管饭,而且饭食都是有荤有素,绝不亏着嘴,而且就算简单地送梨这件小事,也要把又大又脆的留给年轻人,对牙口不好的老年人,还会特地选些熟透了的,甜得流蜜,果肉软烂的梨子。
谁家有个什么麻烦事,她也会第一时间热心去帮忙,
和郭华同龄的小伙伴却羡慕她妈妈能认字,能帮孩子检查作业,还能教些简单的数学。
而且有远见,无论农村那些长舌妇怎么在她面前嚼舌根,她都坚持送两个孩子念书,而且郭华都满十六岁了,也不肯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让她辍学去打工,减轻家中的负担。
都说女儿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农村家里的女孩子,只要是老大,都很小就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懂事和成熟。
所以无论云开嫂经常嫌弃郭华什么都做不好,郭华依然还是觉得,要是她再懂事一点,表现得再乖巧听话一点,成绩再好一点,不要像弟弟石头一样给她添乱让她生气,抢着干力所能及的农活,帮忙做家务,帮忙带弟弟,这样的话,妈妈就会真的开心了吧?
至少不会骂自己是垮石崖下捡回来的了吧?
可惜郭华还不能理解的是,早年贫困地生活、丈夫长期的缺席、家中日复一日沉重的农活、总是不够用的钱、婆母不理解乃至添乱、还有一双幼小的孩子时不时地捣乱,早以让这个年轻的妇人变得易怒又焦躁了。
所以她很少有完全高兴的时候。
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对郭华的态度,还是抱怨和指责居多。
当然郭华是有不满,是有委屈的,但她渐渐长大,也理解了,云开嫂或许不是她心目中最好的母亲,但她却是有她的局限性和遭受过生活苦难地普通母亲。
十几年间,郭家从一下雨就四处找盆子接水的平房,一点一点、一砖一瓦盖成了三层的小楼。
在村子里重男轻女、嫌贫爱富地落后风俗中,顶着巨大压力,非要儿女一视同仁,都送进学校念书。
所以郭华也无数次告诫自己,这就足够了吧!不必再奢望其他了!有的事,心里有数就行,又何必说出来,伤了自己,也伤了旁人?
后来初中的时候,她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任何人都有独立的人权,任何人不得因种族、宗教、出生地、性别而受歧视。”
她当时眼睛就湿润了,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地翻过了这页书。
后面上了高中,她甚至都记不得这本书叫什么名字了。
星期天的下午,郭华在三点之前就回到了学校。
然后她就照例打开数学本,补周末作业,才拿起了笔,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谢灵通借给她的随声听,把耳机塞到了耳朵里,才按下了开关键。
这首歌曲,是她特别请谢灵通帮忙下载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借来听一会儿,这首歌是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荡》。
教室里很安静,低沉又缓慢地充满磁性地男声缓缓地耳旁流淌: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以前她只是单纯觉得这首歌好听,而只有到了今天,她才对这首歌有了更深的体会。
一首歌毕,她又机械地点下了重复键,然后,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听了几遍,她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在一片泪眼朦胧中,她的眼前却清晰地浮现,今天**琴穿着大红裙褂子的模样,她才十六岁,正值青春年少的稚嫩面孔,却被用化妆品刻意化一个成熟、喜庆、老气又不失美艳的新妇。
她头发又黑又亮,发量也多,以前最喜欢惯常梳成两根辫子垂在肩头,如今也被高高挽起成髻,耳旁别上了一朵大红地玫瑰花。
她跟着自己新婚的丈夫一起,微带着一缕羞涩之意,各席轮流敬酒张罗。
至于婚席上旁人如何高兴,还未娶亲的少年们如何羡慕,主人家又如何得意,还是小孩子又如何投以新奇的目光。
只有她一人是心痛如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