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境见韩珞成已然离开,心下松了一口气。
刚才在朝堂上,他贸然发声,并非是皇帝的意思。但他能感觉得到,事到如今,皇帝已经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变的地步。只是如何变,还要有人拿出实际法案。
他所说的言论,句句是在提示皇帝组建修例小组。谁知皇帝不仅充耳不闻,居然也没有叫他到御花园内一叙,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刚才看到韩珞成和许洲并肩从殿内往外走,他心下就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苦于韩珝偲相留,不好替他们放风。于是便引韩珝偲走到后檐廊下,确保韩珞成看不见的地方,能被自己收入眼中。
“唐侍郎刚才在金殿上的发言,可谓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呐。难道侍郎也在为近日修例之事煞费苦心么?”韩珝偲之所以把唐境留下来,也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意。
唐境却淡淡道:“臣近日因为礼部事宜,阅览了一些太祖留下的卷宗。今日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大公子过誉了。”
这倒是韩珝偲没想到的——他以为自己把唐境留下来,唐境必然会吐露点什么。说白了,他原来不过一介武将,就算想隐瞒点什么,言语之间也总会有漏洞。
但这一句话却说得滴水不漏:阅览太祖卷宗一定是刻意行为,然而礼部也是最需要经常查看祖制卷宗的部门。其次,说明是“有感而发”,与任何人无关:这句话若是别人说,会叫人以为是在撇清与许洲等人的关系。
但是唐境说出来,却叫人容易联想到帝王心术。奇的是朝后陛下也并未叫他留下来,难道是他自己要站队了?
“唐侍郎说是发自内心,却不知侍郎心中是怎么理解修例一事的呢?”韩珝偲只管套他的话:说得越多,破绽越多。
唐境也不是吃素的:“大公子聪慧非常,难道就猜不透陛下的心意吗?”说完,还看着韩珝偲的眼睛,脸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不见善意,却也不算疏远。
韩珝偲疑道:“哦?莫非父皇有意修例,只是隐而不发?”
唐境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陛下的心意,臣不敢随意猜测。但是此事若成,公子距离自己想要的东西,将更进一步。公子是陛下的嫡长子,寄予了华天未来的命运,陛下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未来的新君铺路,也是在给未来的新君上课。”
“陛下神通广大,公子什么都不必做,作壁上观便好。”唐境这番话虽然说得模棱两可,却“提点”了有心人。
韩珝偲心下有些惊诧:莫非父皇一直没有封他为太子的原因,就是尘埃未定么?于是忙问:“唐侍郎是御前行走,陛下若有什么要紧的示下,不必拘谨,大可直言。”
谁知唐境难得地笑了笑——这一笑,在韩珝偲看来是意味不明,唐境自己却知道,是**裸的嘲讽:他是皇帝的孤臣,怎么可能随意为他驱驰?
即便嘲讽一笑,也不妨碍他好声好气地当一只狐狸:“许多事不必直言,到了时候,公子自然会知道陛下的良苦用心。”
韩珝偲正欲开口再问,却听见了一个既熟悉又讨厌——关键是,讨厌也不能说出来的声音:“唷,大哥也找唐侍郎聊天呢。”
唐境面无表情地看向韩珝偲身后,行了个礼:“二公子。”韩珝偲一回头,便看到韩珮翎笑盈盈地走上来:“大哥,唐侍郎。”
“二弟怎么也来了。莫非,你也对修例有所研究?我看你刚才在朝堂上那一段话,可不像是同意修例的样子啊。”韩珝偲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想把韩珮翎支开。
韩珮翎主动站到唐境和韩珝偲之间,形成一个三角局面,笑着说:“修例是大事儿,列为天天逼着父皇修,他老人家又身体不适,出了事,谁负责?我过来找唐侍郎,可不是因为修例一事。实在是因为要操办端午节礼,诸事不晓,前来请教唐侍郎的。”
韩珝偲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替唐境推托,谁知他却道:“既然二公子有要紧的公事,大公子先请回吧,你我明日再叙闲话也不迟。”
韩珮翎正得意洋洋,韩珝偲的脸上却不见尴尬:毕竟他也算是得到了些信息,心下难免浮躁。况又以为较于韩珮翎,唐境与他在修例一事上观点相同,一定站在他这一边,于是只笑着说:“也好,那我先走了,你们聊。”说完,果真离开了。
韩珮翎就知道,韩珝偲纵有天大的事,也不会丢了那一张虚伪的笑脸和那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当然,若他知道刚才唐境对韩珝偲说了什么,就不会这么想了。
谁知待韩珝偲走远了,韩珮翎便把他往后檐廊的角落里引——然而此时,韩珞成和许洲正在前檐廊的转角处交谈。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是既然也在角落里聊,韩珮翎还是不知道的好。
于是乎,就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虽说走在公子前面有些无礼,但比起实际意义而言,的确不算什么。
待韩珞成一离开,许洲和唐境便朝对方迎了几步。“许大学士。”“唐侍郎不必多礼。侍郎堂上高见,叫老夫刮目相看呐。哦,二公子也来了。”许洲假装才知道韩珮翎跟着唐境后头,朝他行了一礼。
“大学士。”韩珮翎素来对这个经常和裴家对着干的老头没什么好感,因此此刻脸上也没什么敬仰之色,只礼节性地回了一礼,问道:“大学士也在此处,可是正与哪位臣工谈论修例之事么?”
许洲礼貌地微笑道:“只是与昔日的门生,当今吏部的尚书闲聊了几句,不足为提。老臣家中尚有诗会,先行告退了。”“恭送许大人。”
许洲离开廊下,走到广场上接近宫门处,他的长子——也是同朝为官的五品刑部郎中许慕温殷勤地迎上来扶住他:“父亲,您不是不参与夺嫡么?怎么与四公子谈了这么久?”
许洲捋了捋下巴的长须,笑起来很是慈祥:“我发愿不涉党争,不顾夺嫡之事,直到今日,也未曾改变。四公子与我长谈的,不是夺嫡,而是修例之事。你怕是看不出来吧?他居然已经在私底下写出了部分草案,隐而不发却是在蓄力,真真有楚庄王的风范呐!”
许慕温也有些诧异:在他以及绝大多数官员的眼中,韩珞成都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再怎么样,也强不过韩珝偲和韩珮翎。纵有上次一场发言,碰了钉子也就闭嘴了,没想到……
于是问道:“可是……修例一事,明显与党争有关,父亲与四公子这般攀谈,只怕也定下了些大事,算是站定立场了吧?”
许洲和许慕温上了马车,才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虽关乎夺嫡,却更关乎国计民生。我们清楚这一点,陛下更是清楚不过。此事是势在必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四公子要做楚庄王,我也不妨做一回伍举。稍加辅佐,成全他,也是成全了形势。”
许慕温点了点头:“父亲筹谋甚远,我们许家从不站队,这次即便是帮了四公子,也不会被看做是结党营私之辈。只是父亲以为,若是四公子发迹了,梦箐是否……可以入仕呢?”
许洲正闭目养神,闻言,沉默了很久,才抚须开口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父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我看梦箐的文章中,总有一股桀骜不驯之态,尚需磨砺方可成器。否则,你也是知道当今陛下的性子的,若是一旦出了差池,只怕许家满门,都要遭殃啊。”
“况且,梦箐不过才十七岁,多积累些学识再入仕,也未为不可。”许洲接着说:“若是他能等到一个如齐威王一样,能容人纳谏的君王,凭他现下表现出的见地想法,多晚入仕都不算可惜。怕的是芈原那样的结局,再度在他身上出现呐!”
许慕温面露难色:“儿子知道父亲用心良苦,但是父亲让梦箐当着大庭广众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批判官场污浊,还不屑一顾,这样下去,还有哪个敢用他!”
许洲捋着胡子笑了笑说:“我问你,梦箐是现任官员吗?”“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陛下就不会责备,梦箐最多是无法在今朝为官。若是真正有容人之量的君主,便会如信陵君对待侯赢一般,礼贤下士,不拘小节。我要天下人都知道梦箐说了这句话,也要梦箐常写文章,叫天下人知道他的才能,就是为了替他找一个伯牙。”
许洲眼中分明闪过一丝落寞:“当年先帝待我以为知己,凡有谏言,皆听于耳中。当时还道寻常,如今,却只能念先帝于心中了……”
“梦箐既有一刻拳拳赤子心,亦绝不可沦为草芥。”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又有了朝堂之上,那份刻骨的坚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