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第一次听说蒋蓝锶,还是在大观十二年五月。
那时,坐镇衡安郡主府的主子,还是老衡安郡主。她是当今陛下的堂妹、已故安王的独女。当今陛下怜她早年丧夫丧父,上有母亲安王妃,下有孤女,便赐了她衡安郡主的头衔,令世代承袭。
五月仲夏,老安王妃六十大寿,老衡安郡主便办了一场盛夏花会,兼贺大寿。魏秋恒三月才葬了父亲,尚在百日守丧期内,自然是闷闷不乐。
谁知魏家长房、三房的人竟连一点好脸色都不给,“秋”字辈的堂兄堂姐们还因魏江麟被追封了大将军,常常指桑骂槐、说三道四。上行下效,魏家的下人们见她性情冷淡、“不入流”,自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日子不能好好过了,孝也不能好好守了,魏秋恒索性接受了韩婍容的邀约,上衡安郡主府小住。
这一入住,即便有孝在身不便与宴,也难免被这盛大的花会影响。韩婍容是衡安郡主的独女,未来的衡安郡主,大人之间要应酬,她自然也要接待各家的闺秀。
这其中,就有户部侍郎蒋大人家的嫡女——蒋蓝锶。虽只有十二岁,却是冰雪聪明、才思敏捷。京城中的显贵之家每逢宴会,必然邀她一聚。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见到的蒋蓝锶,倒是很像今天的自己。
第二次再听说她的时候,是大观十六年七月。这时,韩珞成正住在寒川的小筑里。叶桓微虽然还是人微言轻,但好歹已经在叶家站稳了脚跟,也被同意参与学习理账事务了。那日兄长叫她去,挑明了他意图复仇的想法。
“桓微,你不必如此惊讶。我知道,你父亲是祖父领养的,没有魏家血脉,自然不思复仇。但我和炀钰,说到底,都是他的儿子……”叶炀晖眼神黯淡了片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人。
叶桓微震惊了:“兄长,你……我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又打下了叶家这番基业,切不可一朝生事,自毁前程!你可不能忘了,魏家正是因为谋反,才被满门抄斩的啊!”
叶炀晖听得这句话,猛地抬起头,脸色和语气顿时冷了下来:“我们家,没有谋反!”
叶桓微自知这话不妥:魏家只有长房和三房参政,二房不过只是商户人家,自然没有参加谋反,于是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二房是好的,没有谋反……”“那你为何还要劝我?”
叶炀晖的语气难得愤怒且强硬了起来:“你父母早死,自然不知道我们兄妹和朝廷有多大的血海深仇!”
叶桓微张了张嘴,一席话突然说不出口了:是啊,如不能感同身受,又有什么资格议论纷纷呢?
兄妹两人都低着头,对坐了片刻,叶炀晖突然开口了,声音听起来平复了许多:“当年我们家有个姓蒋的属臣,被连累死了。他们家还剩一个嫡女,今年十六岁,名叫蒋蓝锶。”
叶桓微试探道:“蒋蓝锶?兄长是觉得……此人可用?”
叶炀晖没表示,说道:“她当年被充作官妓,卖到了沧明郡的勾栏里,现在还在那儿呢。我想,你说你要去坤京,也顺路,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吧。”
见她坐正了,叶炀晖便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可怜她,和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你去把她赎出来吧,她原来也是个大家闺秀,你好好养着。日后有用处便罢,没有用处,也当是发发善心吧。”
叶桓微点点头,但很快又追问:“那……兄长既说这人还算可用,为何不留着自己用呢?或者把这个情分送给姐姐,她见识比我广,认识的人也比我多,让她养这姑娘,岂不好么?”
叶炀晖笑着摆了摆手说:“可别提了!炀钰那个性子……什么人交到她手上,凡有一点错处,只怕都不好过。我这儿有什么要做的?我一个大男人召她来,未免坏了人家的名声。”
叶桓微点了点头:叶炀钰对她都那般苛刻,待下人更是素来严厉。这姑娘毕竟进过勾栏,到了她那里,只怕也不好过。
叶炀晖放下茶杯,笑着说:“还有啊,你个小机灵鬼,居然自己攒体己,在山下都有小筑了。”
叶桓微顿时脸上一白:“兄长怎么知道的?”
叶炀晖把桌上的茶杯向她推了推,脸上依旧是一派笑容:“喝茶,炀钰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叶桓微这才略略松了气,端起茶杯往嘴边送。
谁知,叶炀晖紧接着又是一句:“但是怎么把韩珞成招惹回来了?”叶桓微登时呛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猛烈地咳嗽起来。
浣柔在门边,听得动静突然大了起来,连忙过来帮叶桓微顺气:“二小姐,没事吧?”
叶桓微连连摆手:“我没事,咳咳,没事,姐姐且下去吧。”浣柔听了,这才退下。
叶炀晖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知道你姐姐跟了韩珮翎,这才招惹了韩珞成?”
叶桓微连连摇头:“不是的,是那天我从北城郡替大哥查了账回来的时候,碰巧遇上他被人刺杀,就帮了一把……谁知,他居然受伤了,大热天的,伤口溃烂行不了路,我就暂时把他安置在小筑里,让白家的人来诊治。”
顿了一下,她又急道:“等过十天半个月的,他好了就走了,大哥,我真……”
叶炀晖笑着打断她:“这些话你只去应付那些人和炀钰,我知道,你本来就是个有算计、有学识的人。想学你姐姐,为自己、为咱们家争点东西,也不为怪。”
叶桓微低下了头,静静听得他道:“半个月前你下山了,我不知道,去鹿鸣居看你。你桌上放的是《战国策》,书架上那么多书,你都盖了印、夹了批注的笺子。《诗经》、《春秋》、《孟子》、《孙子兵法》都翻了边了,可见你没事做的日子里,也一直用着功。”
“你倒是谨慎,桌上一张纸都没有,带字的都在抽屉里。我也是看了你的策论,才知道,咱们家的二妹子,居然有女官之才啊。”叶炀晖笑得温文尔雅,还带着几分欣慰,这才让叶桓微定了定心。
“桓微,你坐过来。”叶炀晖朝她招手,她便坐到了自家兄长旁边,以为有什么隐秘话要说。
谁知,叶炀晖拿过叶桓微的手,低着眉,开口道:“桓微,大哥对不住你。”
“叶家的人都极苛刻,炀钰也不知怎的,来了以后就跟你作对。我呢,十二个月里有八个月都在床上。你本来就与魏家和叶家都不相干,却总受气……是大哥太无用了,只能让你在鹿鸣居,一个人学规矩、看书写字。这一身本事,却无处去……”
叶桓微听了这一番知心话,愣住了,眼眶也红了起来——她知道,叶炀晖一开始是把她安居在慕鹤居旁边的樱园的。正因叶炀钰方便整她,几次下来,叶炀晖才找了个借口让她迁到最顶上的鹿鸣居去。
人人皆说,叶炀晖是在罚她。但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小小的一座院落内,竟塞了十二个大暖炉、厚厚的十几床绒被褥、厚棉坐垫,更不用说齐全的家私了。
这个兄长,羽翼不丰,却也为她遮出了一片天地。
“哥……”“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魏大将军会是是他们那一辈中,最有出息、最长远的那个。你是他的女儿,心性自然也不会低。”
叶炀晖摸了摸她的头,怜惜道:“大哥现在,虽也有一片天,但你这只鸿雁,终究是要遨游四海的。若有更大的天,就去吧。”
她连忙跪着退了两步,行了个大礼,却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自那以后,韩珞成便成了她的明面正主,而蒋蓝锶,也正式做了她的明面暗桩——自然,在叶炀晖这里才算是明面。
想到这里,叶桓微心下突然一暖:莫非,兄长是想帮她一把,免让自己和叶炀钰越争越狠、越陷越深?
这猜测并不是凭空来的。蘅琨酒家这么着就到了她手里,还特定声明与恒坤客栈互不干涉、不再改变,这是其一。叶炀钰虽说应该是去看地下军队,但也不至于两个月都回不来,想必一定有叶家特派的要事——况且,她的基业也都在北城,这是其二。
如果把前两天叶炀晖送来的这个消息加上,那就有其三了。叶桓微心想:兴许是为了趁着叶炀钰不再,提示她尽快把事情料理了,以免让叶炀钰掺和进去、惹上麻烦?
叶桓微越算越迷,正巧碰上凛风迎面走来:“姐姐,人叫齐了!现在已是辰时,再不去咱们可就赶不上午饭了,快走吧!”
叶桓微笑着应他:“好,走吧!”心下这一桩事,也只能暂且放下了。
出了府门,上了马车,却见街上走过一队官兵,见人便问,惹得集市上一时竟有些纷乱。
“凛风,去打听打听。”听得车内传来叶桓微的声音,凛风“欸”了一声。
少顷,凛风小跑着回来了,朝着车内说:“姐姐,原来是在抓乞丐呢!说无论大小,但凡乞丐,都要抓起来。这伙人,是在查乞丐的老巢,找乞丐头头。”
车内沉默了片刻,一阵轻笑声传出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只听她叹了口气,说:“他还是那样,嫉恶如仇,愤世嫉俗。却还是那样,庸碌无能,只看表面。”
“走吧,别误了饭点。”
马车离开府门,扬起烟尘,盖了门前石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