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着头发,奔跑,血液的速度,喘息,骨子里的信念。
她要离开孃孃那个家,去南阳城给人洗碗、打扫卫生、当保姆……
只要不要再受孃孃的气,靠自己活下来,对于当时,她认为都是最好的出路。
一旦这样的想法植于脑海,就立即奔跑,奔跑。
一直跑出了小镇外面的那条马路,四周有密集的玉米地,前方的山脚下就是143厂。
路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蒙蒙的一片,已经无法行走。
她钻进路边的玉米地里,想避雨。但那狭长的玉米枝叶像到灌的小溪水,朝她头顶、颈部、脖子里到灌……她全身湿漉漉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
她蹲在玉米地里,模糊了一切,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雨停了,她钻出玉米地,身子上滴滴答答滴水,鞋子粘上厚厚的黄泥,沉重得几乎迈不动步子。
夕阳照耀,偶尔有鸟叫,玉米林中有升腾的雾气,前方有一条小河,她去清洗自己。
夕照的光依旧热烈,照得她湿润润的一身冒出着烟火般的气息,袅袅升腾,天也渐渐黑了。
她知道143厂男同学罗政伟家,是因为小学有一次组织春游来到过这里,罗政伟带几个同学到他家倒水,当时她也在。
墨黑的天空,黑漆漆通往南阳城的柏油省道,不时有打着刺耳前视灯光束呼啸的卡车,仿佛让省道张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
准备夜晚自己一个走路省道去南阳城的她害怕着竟然不知不觉移到了罗政伟家家门口。
罗政伟家的家门打开了,正好是他。
突然看见她,罗政伟叫到,“妈,吴凤来找我玩呢!”他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脸。
“爸、妈!她就是我们班学习最好的吴凤”
从房子里走出一对中年男女,还有罗政伟妹妹。
“孩子,吃饭没,天都黑了,快进来!”罗政伟妈妈温柔的叫着,满脸微笑。他妹妹则是家里来客人兴奋的表情。
看着和蔼可亲的这一家人,她离家出走的紧张、疲惫和无助顿时卸了下来。
罗母问她吃了没有,她说吃了,实际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罗母像是看出来什么,给她煮了一碗面,那碗面,在她回忆里胜过世间一切美味。
罗父坐在她和罗政伟中间,讲学校谢老师和熊老师的事。
“你们是牛场小学的‘精英班’呀!有最好的谢老师和熊老师教你们,你们真的幸福呀!
她扑哧着把面条吃完了,扬起头不禁奇怪的问:“叔叔,什么是‘精英班’?”
罗父神秘一笑,摸了摸下巴的胡须,道:“你们这个班的学生都是从年级里精挑细选组成的。
谢老师是县里老牌大学生。当年因为家里有大哥在台湾,下放到牛场镇教书,就一直没离开,同时也是你们这些孩子的机会呀!
熊老师是老教师,数学教得很细,而且特别有眼光,对那些有潜力的学生因材施教,从来没有看走眼……”
她想起了那次在学校,有几个穿着打扮和她们乡下人粗布衣裳,单薄布鞋等特别不一样的人到牛场小学找谢老师,是谢老师台湾来的亲戚。
同学们都围台湾人看,班上家里最有钱的韩丽说台湾人穿的是牛仔裤,波鞋,在省城南阳的百货大楼里才有卖。
谢老师和他台湾亲戚在学校那堵土黄色的围墙下面合影。
谢老师给她们上了一堂《美丽的宝岛台湾》,让她们知道我国的台湾省有日月潭、阿里山等美景。
谢老师的台湾亲戚还给他们送了礼物:有自动铅笔、带香味的橡皮擦、餐巾纸……谢老师分给她一支自动铅笔,是她第一次收到的完美礼物。
熊老师则经常拿一些超出数学课本的难题给她们几个尖子生专门辅导,提升水平。
……
正想着,罗父接着又说,“你们机会好,谢老师带完你们这一届,要调县里去了。
熊老师教完你们这届,也要退休了,他们都是坚持要带完你们这一届的,在牛场镇,你们是这一批孩子里的精英,要努力呀!”
要不是罗父当年的告知,吴凤就是到了现在成年,也不会知道她也曾是当地优秀精英班的学生。
成人后,她所工作的南阳十中重点的‘科创班’,有个学生凭借课题‘契数列的估计’,在南阳市青少年科技创新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参加全国性数学竞赛。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从初一就跟着这个教授父亲做研究。各种资源都信手拈来,当时以全市第一名成绩考取南阳十中最重点的‘科创班’,继而取得更加辉煌的成绩,是天时地利人和,人家都占了。
一个孩子的成材与父母的精心培养、资源的先进也是离不开的。
……
而当年在农村无依无靠的她竟然也得到学校精心的培养和同学家长的帮助。
当时罗父继续说:“你们只要好好学习,努力下去,就一定会迎来光明,要一起加油!”
……
而吴凤即将离开家乡,离家出走。
看到她趴在桌子上默默哭泣,罗母敏感地问:“孩子,这么晚了,你独自出来,家里人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吗?他们不担心吗?”
她便哭着把孃孃撵她滚出家门,准备走路去南阳市打工的,天黑了,原本只是想在这里借住一宿的事情和盘托出。
罗父罗母大惊,原以为她最多和家里闹点小矛盾跑出来,家长也一定着急寻找孩子呢!
一切和他们以为的完全不一样,眼前这个小女孩隐藏着这么大的悲苦。
罗父拍案而起:“牛场小学位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受中华人民共和国管理,为国家、社会和中华民族培养合格公民。
任何家长也没有权利剥夺孩子接受国家义务教育的权利,逼迫孩子离家出走。
你这么小出去打工是给国家未来添堵,给国家拖后腿。
何况你还是一个能读书,会读书的孩子呢!
孩子,莫怕,你说的孃孃是谁?还有你父母呢!他们不能个人干涉到国家的义务教育工作中来,你必须读书!”
“我爸在外地做工程,我没有妈妈,家里只有孃孃!”
“你爸的地址你知道吗?明天我给他发电报,你必须读书。”
“爸爸每月给孃孃寄汇款单,我有父亲的地址。”
……
当天晚上,她就住在罗政伟家,罗母带她穿过堂屋,和妹妹一起睡。
罗政伟家堂屋,两边各摆着四把暗红漆靠背木椅,擦得一尘不染,卫士般队列着,有一种森严的威仪效果。
墙上挂着花开富贵图,两侧有对联,雕花的八仙桌桌,放着座钟,热水瓶,大肚瓷茶壶,搪瓷托盘装着洗净的茶盅,反扣着;塑料假花,在长着耳朵的白瓷花瓶上红艳艳地开着。
他家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拖着长长的线连接着屋顶天线。
这样的家庭比起孃孃那杂乱无章又空洞的家,明显要正派和气派得多。
他妹妹的床是一个木床,床底填满稻草,棉絮和用米汤浆过的床单,这是吴凤成人后回想起,她睡过最舒服的床之一。
妹妹睡着了,她还无法入眠。在黑夜里睁着大眼睛,默默无语。
她的头脑里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从遥远的地方奔跑过来,伸出峭壁的脸,竖在面前。
庞然大物就一直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像寨子里的大山,落日的余辉照着。
如果不是下午那场大雨,如果不是来到罗政伟家借宿这一晚……
翌日清晨她醒来时,罗母在厨房的大铁锅边,已经做出松软、清香的稀饭,伴着腌制的咸菜,味道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