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已经有过两次台风预警,但对西湖都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这次的台风“桑卡”却来势汹汹,席卷东闽和浙南两省后,又马不停蹄地奔着浙北而来。秋高气爽的天气,一下子便变了脸,如万马奔腾般的乌云飞快地在城市上空掠过。等狂风卷起路上枝叶,雨便来了 。风势极大,不断有行人的雨伞被风刮断,大家只好不出门,实在要出门也只能裹着雨衣。大风大雨中,一个踉跄的身影从公交车上跌撞着下来,脚步蹒跚地向着附近的一处小区走去。从五楼跃下时,在每层阳台上都借了力,木荆倒也没有因此受伤,但与那警察的拳势实在太过霸道,哪怕大半的力道已经自已消解,但还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内伤这种东西,西医是看不出的,他只好在附近的私人中医馆抓了些药,让医馆直接给他熬成了汁液装袋,出门便碰上气势凶猛的台风和大雨。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进电梯时,少妇怀中抱着的孩子看了他一眼,便被吓哭了,少妇也不敢多像这个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一眼,还没到自家楼层,就随意摁了一个最近的楼志数字按键,逃一般地离开电梯轿厢。
他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进门脱了全身上下的湿衣服,找了条干毛巾擦干身子,又将一袋药剪开,倒进碗里,放在微波炉里转了一分钟,三室一厅的空间里顿时弥漫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喝中药前,他拿起手机,给一个号码发去一个隐晦的字母,这是约定好的暗号,代表任务失败。当然,这是他第一次任务失败——事实上他从五楼一跃而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那个小区,而是转了一圈,在附近一处服装店换了身衣装,又到了小区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几名警察将梁家姐弟都带走,他本想跟踪警车,却不料对方异常警觉,才两个红绿灯便发现了自己,花了几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将“尾巴”甩掉,这两日并没想回“家”,而是辗转了两处快捷酒店后,才敢到这处安全落脚点暂时栖息。
短信发出后犹如石沉大海,他知道汤林阳一定看到了,至于接下来他会如何应对,便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了,自己只是个棋子,运筹帷幄,那是棋手的事情,他自问自己还没到那种决胜千里的地步。他先吃了一杯泡面,这才喝了中药,之后便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沉沉睡去。
窗外,风雨飘摇,仿佛末日即将来临。
台风还没有来的时候,老人便将满院子的花草一盆一盆地移入花房,钢化玻璃的房子久经风雨考验,此时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远远地坐在三进院落的书房里,隔得老远,听不到声响。他手里拿着一枝狼毫,吸饱墨汁后便在宣纸上自如挥洒,片刻后,笔力苍劲的四字跃然纸上:成王败寇——一个“寇”字,棱角分明,暗含杀机。他看了一眼书桌上的手机,这是一只今天之前从来都未曾响过的手机,但刚刚这只手机响了。他看到了木荆发来的字母,面不变色,只是拿起木上的笔墨纸砚写了那杀机四伏的大字。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他通读《二十四史》,岂会不明白这个最简单朴素的道理?他搁笔,负手站在书房的门前,观雨听风,一脸嘲弄之色,良久,才回到书桌前,将那只手机放回书桌里,又从最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手机,发了条短信。
此时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曾经危机重重的龙井山庄了,李云道给梁家姐弟安排了一栋别墅,简单交待两句后,留下两名刑警在客卧值班,便独自离开。连续两日,李云道都没有出现,白天梁以洁用轮椅推着弟弟在庄子里转了一圈,这里远离城市,绿荫葱葱,空气清新,弟弟自然很喜欢 ,加上重新住回别墅,虽不似原先的梁家别墅那般奢华,心思简单的弟弟却依旧开心不已。入夜,弟弟已经睡了一觉醒来,却看到姐姐靠在窗边,迷茫地看着玻璃上的水珠,忍不住问:“姐,怎么不睡?”
“以单,你说我们的恶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台风一来,气温陡降,虽然没有开空调,梁以洁还是觉得有些冷,她将毛毯披在肩上,看着这两日明显心情灿烂了许多的弟弟,不禁有些感慨自己的无能,如今自己不单单要报仇,还要尽可能地多赚钱,这样才可以给弟弟提供他最为熟悉的生活环境,医生也说过,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对弟弟的康复有很大的好处。
梁以单眨着眼睛看着自己这位性子倔强的姐姐:“姐,我觉得李局长人挺好的,要不你就把证据都交给他吧。只有公家的力量才能跟那些坏人斗,咱们两个人,势单力薄,铁定不是人家的对手。”
梁以洁叹了口气:“不是我不信任李云道,我现在谁都不敢信任,你记不记得当时跟爸爸称兄道弟的那些叔叔,家里出了事后,瞬间翻脸不认人,有的还恨不得落井下石。那时候我就知道,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也最可能的东西。倒不是姐姐不信任李云道,只是我需要点时间观察他,这两天我上网查了他的资料,的确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只是我们面对的对手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大半个浙北官场,我不知道我交出那些证据后,他还有没有信心继续下去。”说着,她又笑了笑,“政治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以单,等你再大一点,进了大学读书后,或许你就明白了。”
梁以单也轻轻叹了口气:“姐,我这样子,还能进大学吗?”他看着自己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的双腿,医生说了,再不抓紧肢体训练的话,这两条腿或许就要在手术台上被锯掉了。
梁以洁竟坚定地点头:“可以,一定可以。姐姐的母校是一个兼并包容的地方,以单你这么聪明,只要按姐姐给你规划的课业去完成,几年后参加高考一定能考上姐姐的母校。”她的表情坚定而有力,似乎只要想起那座未明湖畔的学府,心中便能涌起无限的斗志。
梁以单也被姐姐的情绪感染了,重重一点头:“姐你放心好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看书。只是这腿实在不方便,否则要是能去上学,两年内应该就能考上。”他有这个自信,毕竟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就能做完一份高二的数学测试卷,而且得分足以让众多高二的学生也自叹不如。如果不是家里出了那些事情,如果不是半身不遂,他现在应该已经进了中科大的少年班了——一个从小就被家长和老师视为神童的孩子,却因为命运的捉弄,卧床数年,这对他自己,对他那位骄傲的姐姐来说,都是一个无比重沉的打击。只是不管生命有多么艰难,也总要步履维艰地走下去。
窗外风声夹杂着雨声,巨大的风在西山形成了仿佛野兽般的风吼,呼呼地往这座沉寂许久的山庄扑来。
李云道看了一眼别墅的楼上方向,刚刚在跟王抗日讨论案情的时候,京城来了电话。只聊了几句,王抗日脸色突变,拿着手机便去了二楼。
李云道知道,台风来了浙北,或许此时京城那边,也刮起了“台风”。只是,浙北的台风来自太平洋,而京城的“台风”应该是赵家酝酿出来的。
赵平安开始反击了。
王抗日下楼的时候,眉头紧锁,面色依旧凝重。李云道笑着问道:“有人来找碴了?”
王抗日惊异地看了李云道一眼:“臭小子,鬼机灵,你怎么知道的?”
“越来省委和省纪委,直接进入浙北,这跟你们的组织程序不符。不是说嘛,巡视组没有查案权,都是依靠地方党委和纪委机关开展工作的。您不但绕开了赵平安,还直接带来人来办案了,一下子留了两处口实,那些人抓住机会,还不倒打一耙才怪!”李云道嘿嘿笑着道,“以我对赵平安的了解,此人看似胸怀天下,实则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再加上又是咱们老王家,他收到消息的时候不跳脚,我把脑袋砍下来给您当马桶!”
王抗日冷笑:“刚才老领导来了电话,说的就是这两点。不过你也放宽心,这一次下来,是得了组织特别授权的,汤林阳的事情不是小事,京城既想把老虎打了,又想震慑宵小,不动非平常之力量,肯定不足以撼动这密不透风的浙北官场。”
“看来有人这一次要踢到铁桶了。”李云道幸灾乐祸道,“他抓了小辫子,本想一次性将巡视组打落尘埃,最不济也要让京城那边将你们召回去。却不知道,原来大姑你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
王抗日笑骂道:“什么如意算盘?你可别给大姑戴高帽,这些步骤都是老领导早就布好的棋路,我只是执行而已。”
李云道一愣:“包括我在内?”
王抗日揪了把李云道的耳朵:“你给我踏实点,你的名字早就进了老领导的花名册了,老王家出了个人才,这是现在京城里公认的事实。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处在于你进入了某些特定的视线里,坏处当然就是树大招风了。说实话,我原本打算是将你调入京城的,在纪委好好磨练几年再放到地方上去,不过蔡家老爷子和阮家老祖宗都赞成你先自立更生,我这个当姑姑的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但你一定要记牢了,凡事三思而后行,有因必有果。”
李云道笑道:“姑姑,你这样说就有点唯心了。”
王抗日道:“这叫辩证法。对了,你那两位客人,打算什么时候跟他们聊聊?”
李云道看了一眼打在窗台上的雨滴:“不急,好汤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她手上一定有关键证据,正好用这个时间好好找一找汤力。这个世上,绝对没有毫无痕迹的犯罪,如果没有,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发现。”
王抗日奇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她手上一定有十分有力的证据?”
李云道笑了笑道:“姑姑,如果这会儿有人弄得咱们家破人亡,你会怎么办?”
王抗日眼睛一瞪,冷笑一声:“弄得我们老王家家破人亡?先不说有没有人有这个实力,就算是有,真要到那么一天,我这个王家长女就得好好让那些魑魅魍魉尝尝什么叫报应。”
李云道连忙道:“打住打住,大姑您刚刚那样子,说得我都害怕。梁以洁的背景资料我看过,她是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算是桃夭的学妹。我打过电话给她们系主任,那位老教授对这姑娘的印象很深刻,对她家里发生的事情也算一知半解,提起来也是长吁短叹的。梁以洁成绩很好,一直都被教授们捧在手里,我估计梁家那时候出手也大方,教授那边也都打点得不错……”
王抗日又揪了一把李云道的耳朵:“别什么事情都往歪门邪道上想,人家北大的教授个个坐得端、行得正!以后不许这样胡说八道。”
“得得,姑姑,不说还不成吗?”李云道哭笑不得地揉了揉耳朵,“那姑娘本来是要硕博连读的,家里出了事,本科毕业后便直接回了浙北,一边工作照顾弟弟,一边找各种资源为梁家申诉。北大的教授都被她找了个遍,但教书匠就算桃李满天下,有能力和资格蹚这淌浑水的屈指可数。据系主任说,这孩子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自己有个学生就在纪委工作,在家门口跪了一整晚,就为求系主任给学生打个电话。不过这丫头运气不好,系主任的学生积年成疾,早三年就英年早逝了。”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王抗日也开始有些佩服那个倔强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