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
地动过后,方圆几十里的村庄变成了废墟,废墟又被掩埋在暴风雪之下。
那一场让百姓无家可归的灾难归于平静之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白。
白得,有些沉重。
像是老天爷亲手为已经死去和正在煎熬的百姓盖上最后的白布。
平江县城地势平坦开阔,受灾情况较轻,房屋倒塌少,除了地上有不少让人瞧着心惊胆战的手臂粗裂痕。
县城里灾前准备工作做得到位,避灾的棚子连成片,一直延伸到温家门口。
温父早就带着周氏在自家铺子外的空地上搭了棚子,除了收留宋二郎一家,还收留了周氏娘家人。
哪怕朝廷拨了粮食物资下来,分到每家每户手里的口粮仍旧有限。
周氏娘家两位哥哥有儿有女,那几个半大娃正是吃长饭的年纪,每天刚喝完赈灾粥就开始拍着肚皮喊饿。
地动之前,温父就让周氏烙了一麻袋饼,蒸了一麻袋馒头。
碰上天灾,一口吃的比金银珠宝都来得珍贵。
如今那些东西就大喇喇地摆在棚子里头,进进出出的谁都能瞧见。
温父听着那几个娃喊得厉害,想着大人可能也没吃饱,让周氏去把干粮拿出来分一分。
刚开始,周家两个媳妇还觉得不好意思,没几天干粮快要见底,两妯娌就约好等晚上其他人都睡了,她们起来偷几个烙饼馒头私藏。
不巧,某天晚上二郎媳妇坐起来给宋多宝喂奶,碰到周家两妯娌做贼,天色太暗,棚子中间又用棉布帘子隔开,那二人没发现她。
二郎媳妇本来因着三丫失踪的事心头苦闷,不想掺和别人的事儿,可一想到自家二丫也得靠着那些干粮活命,就趁着那二人刚把饼子馒头揣怀里的时候把所有人叫醒,直接抓了个现形。
周家两妯娌见揭穿自己的是宋家媳妇,做贼的心虚感瞬间退回去,直接出言呛她,说他们两口子拖家带口上温家来白吃白喝,这会儿有什么资格对周家人指手画脚,她们俩再有不是,那也是温顺他姥姥家的人,轮不着宋家人来教训。
周氏的娘吴氏当初栽在宋婆子手上,不仅闪了腰,全家人还被赶出村,这个仇,她一直记在心坎儿里。
没料想因为一场地动,她会跟宋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早就看宋二郎和二郎媳妇不顺眼了,当下儿媳妇跟对方吵起来,吴氏顺便添把火,“女婿家的干粮,我周家人想拿就拿,倒是你,宋田氏,大半夜的不睡觉贼喊捉贼,前些日子没少拿吧?”
本来就因为三丫的事儿心中不快,如今还白白被人冤枉,二郎媳妇把宋多宝交给男人抱着,撸撸袖子,看这架势,是想上前干一架。
宋二郎被她吓到,忙出言道:“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人干架?吴氏是出了名的泼辣,除了咱娘,谁能治得住她?你快住手吧,一会儿真惹出事来,你让儿子今后咋办?”
二郎媳妇闻言,死咬着牙忍了又忍,最终看在儿子的份上忍住没有动手。
吴氏冷笑,“我还以为多大点儿能耐,原来也是个王八脑壳,伸一下缩一下的,没种得很。”
二郎媳妇想起当年婆婆对付吴氏的阵势,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尔后出言讽回去,“当年我也以为你多大点能耐,最终还不是让我婆婆给弄下墙头,如今周家的族谱上都没你们家名儿,能耐大了去了。”
当年那件事,是吴氏心头的一根刺,当下被二郎媳妇大喇喇地说出来,她顿时怒气上涌,冲过来就和二郎媳妇扭打在一块。
婆婆都动手了,两个儿媳也不闲着,趁乱将自己偷来的饼子藏好,三两步跨过来帮忙。
二郎媳妇哪对付得了婆媳三人,被打得嗷嗷直叫,头发给人揪掉一撮,还带着血。
二丫怒红着眼,抄起木棍就抡过去,“敢打我娘,我跟你们拼了!”
棚子里很快陷入混乱。
周家两个男人要去对付怀里抱着孩子的宋二郎。
周氏吓哭了,看向自家男人,“当家的,你快想想办法啊!”
温父瞧着实在不像样,沉着脸怒喝一声,“这儿是我温家的地盘,要打架就给我滚出去!”
温父严肃起来的时候,威慑力不小。
吴氏停了手,心中被吓到,嘴巴却不服软,瞪着温父,“温老二,有你这么跟丈母娘说话的?让谁滚,你让谁滚呢?啊?”
温父直直对上吴氏的眼神,面色越发黑沉冷厉,“我刚说得很明白了,谁打架谁就给我滚出去!”
吴氏气得指着他,“你你你,你简直要反天了!”
两个儿子见老娘受欺负,纷纷出言教训温父,“温老二,你别仗着年纪大就目中无人,辈分搁这摆着,你就算是长命百岁成了精,今儿还得管我娘叫声岳母,敢让岳母滚,小心天打雷劈啊你!”
温父笑得讽刺,“生死关头逃跑的时候,老太太咋没把我当女婿,没把我儿子当外孙?亲孙子是条命,我儿子就活该被卡在大梁中间?”
地动之前,温顺被温父安排去乡下收干货,刚巧那段日子住在牛家庄他姥姥家。
地动的时候,温顺他大舅舅二舅舅带上自家妻儿就不要命地往外逃。
温顺被卡在倒下来的两根横梁之间,伸手朝姥姥求救。
吴氏挪了两下没能把横梁挪开,一转身跑了。
温顺费了大劲才九死一生逃出来,好在除了擦伤,没什么大碍。
周家人逃到县城以后,得知官府搭建的棚子早就被县城人给住完了,没他们家的份,只能厚颜找上温家。
温父当时已经听儿子说了地动那晚发生的事,原本心里不情愿,可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还是让他们留了下来。
哪曾想,周家人对他儿子见死不救,如今倒把他的收留付出当成理所应当。
吴氏闻言,老脸上挂不住,忙解释,“肯定是顺子那孩子在你跟前胡咧咧,我当时走开,是去叫他舅舅回来救他,好歹是我外孙子,我能真的不管不顾忙着自个儿逃命去吗?”
温顺听言,当即跳起来,“姥姥撒谎,你当时明明跟我说你救不了我,对不住我,等你出去,多给我烧点纸钱!”
这话,让气氛再一次陷入尴尬。
温父瞅了眼抱着脑袋蜷在地上疼得直抽抽的二郎媳妇,又看了看一旁咬牙切齿正被她爹按捺住的二丫,把人赶走的话终究说不出口,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早前衙差说了,地动可能还没完,你们要觉得我这地方还能避避难,就先住着,要觉得不稀罕了,想去别处我也不拦着。”
这是让两家人做选择了。
吴氏冷哼了声,“咱是一家人,这种时候就该互相帮扶,我闺女和外孙子还在你们家,你就算是赶我老婆子走,我也赖着不走,怎么着吧?”
温父看向宋二郎。
宋二郎一向不是拿主意的,只能看向自家婆娘。
二郎媳妇从地上坐起来,抓了把头发,露出嘴角的血迹,脸色晦暗。
她看向周家两妯娌,“你们俩把刚刚偷了的干粮给我,天一亮,我和二郎就带着孩子离开。”
“凭啥?”周大郎媳妇语气尖酸刻薄,“又不是你们家的,你说给就给?当我傻的?”
温父给周氏递了个眼色。
周氏皱皱眉头,对两位嫂子道:“干粮没剩多少了,你们就算拿去,也撑不了两天,就给他们吧,拖家带口的,还有个奶娃儿,当娘的没口饭吃,哪来的奶水喂孩子?”
周大郎媳妇没同意,“说得轻巧,给了他们家,我们家娃不吃了?谁还不是个当娘的,她给闺女要干粮是天经地义,我自己藏着点儿就得人人喊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趁着一帮人争执,温顺跑过去从碎石块下把周家两妯娌藏在布包里的干粮拿出来,递给宋二郎媳妇,“给,我们家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们快走吧!”
这种时候人人自顾不暇,能收留他们家一段日子已经仁至义尽,谁都不是能拯救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做不到舍己为人。
宋二郎媳妇接过,低声道谢。
周大郎媳妇瞅着那布包,当即气得冒烟,想抢回来又不敢,毕竟那是温家的口粮,自己又是偷来的……
接了干粮,宋二郎媳妇回到自家位置上,把吓得啼哭不止的宋多宝哄睡着,这才靠坐在木桩子旁,默默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