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如果说额头、虎口位置的不负香气,是来源于体内血脉流转,那么喉下、舌下这两处更为浓重的不负香气便证明,李作尘这几日,甚至就在自己到来前没多久,曾经服用过不负香。
李疏是大夫,他能看出来李作尘命不久矣。但这不是李作尘服用不负的理由,因为若是因为他快死了,兰家叫豆娘来帮他净肠洗身,那么屋子里也该有不负的味儿。可现在,满室都是醍醐香气,李作尘的衣服上也没有半点儿沾染,唯独他体内有不负。
不是李疏现在不信兰家,实在是,没法再替兰家辩解。
但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在收好针以后,他转过身来,长叹一声。
“姐姐。我看李作尘这样子,三日,也就差不多了。”
“哦。”兰麝点点头,她原打算就在三日后,送李作尘上路,现在有李疏的诊断,正好利用。
“既如此,那就准备起来吧。”兰麝转头拍了拍身边瑞珠的手腕,“你坐我的车去义庄,请豆姨母女过来,帮着操持。另外,原本给他预备好的装裹也都在哪儿,一并拿回来吧。若是还需要什么,便直接拿银子买。”
外间屋里,传出聂娘哭嚎的声音。兰桂烦的咂咂嘴,挑开门帘进了里间屋。
兰麝面色如常,在里间屋分派个人的差事。
金枝去铺子里通知兰夫人,再请兰夫人派铺子里的伙计去李家打个招呼。院子里的两个媳妇儿,一个去棺材铺订棺材,另一个去布装扯白布买诸般祭祀器皿,预备发丧的时候用。
因为小院儿里得用的人不多,聂娘又已经哭晕在地上,什么都做不了不说,还要分出莲花去照顾她。兰麝便吩咐兰桂带着李疏先回家,让玉娘找几个能干有力量有胆子的媳妇儿过来,预备这三日守夜和过后的发丧守灵。
兰桂依言而行,但李疏借口怕兰麝自己在这儿李作尘突然发病,她独立难以支撑,便提出自己也在这里守着,这样有个意外,也能及时救治。
“眼下他虽然说不出话,但病人临终之时,总有个回光返照,到那时能说话也不一定,我在这儿趁势问案也方便些。再有,装裹还没送来,若是人先没了,身上僵硬,虽然豆娘善于做这个,但也麻烦。我在这儿可用银针,或者用参汤吊吊命,总是有些助力。”李疏笑的斯文,说话客气,别人听不出什么,但兰桂疑惑的瞥向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兰麝颇有些感激,她请李疏坐下,又让人泡了茶来。
“劳烦你了,眼下人手不足,没人伺候,少不得委屈你些。”
“姐姐客气。”李疏低垂眉眼,端茶入口之前,先深深嗅了嗅茶香。
经进龙麝香茶,茶汤浓厚,香气馥郁。
刚才自己在扎入李作尘舌下那根银针上,也嗅到了这个气味儿。
病重之人,不说多吃些滋补汤品,喝这么浓的香茶,怕是为了遮掩茶汤中的不负吧。
李疏想到这儿,宛如坠入寒冰地狱。
他闭了闭眼睛,又狠下心,再抬头时笑意盈盈的看着要出门的兰桂,声音十足温柔。
“桂儿。”
“啊?”
兰桂记着出门办姐姐说的差使,听见李疏叫自己,身子没转回来,只转头看向李疏。
“你把鸽子带一只给我,李作尘的情况,我得写信告诉家里。”
“好嘞。”
随着小院儿里人该走的走,该晕的晕。
院子里便静了下来,兰麝此刻没什么心思跟李疏客套聊天,她默默的坐在炕边,眼睛落在李作尘身上不知哪一处的地方,脸色木木的,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李疏则在心里默默梳理,不负、兰家、老肃亲王、现在的肃亲王,这些事儿中间一定有所关联,现在旁的基本都清楚了,只少老肃亲王与兰家这一环。
抽离开自己与兰桂的感情,李疏冷静下来,便发觉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被兰家人牵着鼻子走。
不管是调查义庄,还是追查不负,他都过于信任兰家,以致在很多事情上,丧失了自己的判断。
别的不说,只说兰家历代入赘上门的姑爷都不长寿,本就不正常。
兰家坟地分东西,埋男人的西边连个草虫都没有。上次他没仔细琢磨,现而今算是想明白了,那地方没草虫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埋入地下的尸骨有毒,毒随着雨水渗入土地,导致土地中带了毒性,毒在蔓延到生长的野草中,所以才没有草虫在那里生存。
还有野狗,西面没人看守,但所有的坟都是完好的。野狗又不知道这下面埋得是谁,对它们来说,下面埋得都是肉,没人看守,为何不去挖坟吃尸体?
那些坟都好好的在那儿,只有自己挖桂儿她爹的时候,才有野狗过去侵扰。当时自己以为野狗是过去吃桂儿她爹这具新鲜尸体的,现在想来,那些野狗的目标,是自己。
因为自己血肉干净,所以,野狗才会被吸引而来。而桂儿她爹浑身上下都是不负的味儿,即便被自己挖开了坟又仓促堵上,野狗也没有再去侵扰。
还有义庄,义庄中的母女绝非常人。
兰家世代资助义庄,义庄看守世代帮着兰家处理死人。
又偏赶上自己去义庄调查后,那里来了野狗。
可野狗一直都有,义庄中的死人也从未断过,为什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自己调查后,野狗就去了义庄啃食尸体呢?
再说,那豆娘母女说自己是躲在屋子里才保全性命。
野狗身子壮硕,连棺材都能啃咬破烂,难道还撞不开那母女所住房屋的门窗么?
放着新鲜血肉不吃,去啃食腐尸,野狗难不成还怜香惜玉?
自己先到手的不负,和后到手的不负方子,都是出自义庄。
气味儿是一样的,但效用却不同。
豆娘母女和兰家都说那不负是给死人用的,所以兰老爷尸身带有不负的味儿很正常。自己上次给李作尘施针,刺破肉皮闻到不负的味儿,也可以用此来解释。
但那已经过去几日了,今日李作尘血脉里的不负气味儿越发浓郁,兰家总不能再说,是以为他要死,提前让豆娘来预备了吧。
而且李作尘口中还有鸡汤的气味儿,真为了死前净肠,还喝什么鸡汤?况且刚才兰麝才吩咐人去请豆娘母女,那就说明,豆娘这几日没来。
屋子里也没有别的地方有不负的味儿,就算旁人在此用不负煎汤,怎会做的那么干净?
不负根本不是给死人用的,兰家分明在说谎。
老王爷临死才跟肃亲王说出不负的秘密,那种情形下,说出来的秘密,一定是为了给儿子将来保命用,所以应该是真。而老肃亲王的那位嫡兄,死的也确实不明不白。
联想起兰家,和现如今躺在炕上人事不知的李作尘。
李疏只觉着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兰家世代入赘的姑爷都是所谓的因病而亡,老肃亲王的嫡兄,也是如此!
而肃亲王笃定兰家有能杀人于无形的香,那就是说,兰家历代,都在用香杀人。
李疏自幼在京中长大,也染上了京中子弟的毛病,喜欢养些鸟虫。
这会儿他梳理出头绪来,便觉着兰家,宛如他年幼时养在笔筒里的螳螂。
雌性螳螂往往会在抱卵后,杀死雄螳螂吃掉。
当年的李疏很不理解,他曾问过祖父,祖父说,那是雌螳螂为了自保,也为了给肚子里的虫卵积蓄营养。
兰家的女人,便是螳螂。
到了此刻,李疏依旧不觉着那濒死状态下的李作尘是什么好人。他戕害亲生女儿,偷妻子娘家钱财在外包养妾侍。他为了当官不惜舍出妻子性命,勾结肃亲王和贵妃下毒谋害圣上。这条条罪状按照刑律都够死的,可这死,得死于王法条条,而不是死于兰家的挟私报复。
“姐姐。”
李疏放下茶盏长叹口气,招呼了一声兰麝。
兰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听见。
李疏还想再说什么,耳听到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兰桂已经折返回来,她带来了玉娘和十几个下人。
那都是玉娘早就挑选好的,也是经历过兰老爷白事儿的人。
才一进院子,玉娘便让人忙碌起来。
院子里没用的家伙事儿都搬到仓房,另卸下两扇门板靠在墙边备用。
玉娘自己快步走进屋子,见到李疏眉头微皱,但很快便笑吟吟的给李疏行礼。
她是伺候兰老夫人的人,李疏不敢受礼,匆忙间站起身来,知道自己现在碍事儿,就赶忙退到了墙边。
“大小姐。”玉娘走到炕边,先看了看李作尘,而后拍了拍兰麝肩膀。
“大小姐莫慌,有我在呢。”
此时,兰麝派出去的那两个媳妇儿也已经赶了回来。
她们带回了几批白布、诸般祭祀用具,还有棺材铺的掌柜,那是要过来给李作尘量身上,再问问兰家预备买多少钱的寿材。
“都有些什么板子?”兰麝走出屋,站在院子里与棺材铺掌柜说话。
因为豆娘还没到,李疏紧跟兰麝,也出了屋子,就在兰麝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站着。院子里人都在忙,没人注意他。
他听见兰麝在问棺材价格和是何种木头,接着,又听见兰麝极轻的一句。
“薄些不怕,也不用拿前些年就干好的。今年的新板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