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兰麝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才分辨出自己娘写的其实就是“已对”二字。她想起铺子里工工整整的账册和娘的批注,不由得怀疑她娘这么多年,是不是只有在这义庄里,在面对豆姨的时候,才能做回自己,才有任性的权利。
“看着东西做什么?大晚上的,累眼睛。”兰夫人一把抢走账册,平日跟豆娘怎么撒泼耍赖都行,当娘的在女儿面前,还是要面子。
“赶紧的,取骨做正事。麝儿莫怕,娘就在你身边站着。”
怎么可能不怕?
那尸体就那么躺在案板上,其实这还算好的,因为尸体上好歹还有中衣勉强遮掩。虽然现在,豆娘已经上手把上衣解开分作两边,又把裤子剪破,露出大腿。但比起平日赤条条躺在这儿的尸体,已经算是体面多了。
兰麝咬着下唇,自己给自己打气。
她按照豆娘的吩咐,先净手,而后掏出贴身带着的香囊,让长留香垂在自己身前。
“别看这人啊浑身上下都有骨头,可能用的,不多。”豆娘袖子高高挽起,她伸出手,先按了按死尸的胸口。
“因为不负用的骨头需要炮制,所以太小块儿的,不成。”
兰麝点点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受过伤的骨头,也尽量不要用。”豆娘又按了按那尸体的手臂,兰麝仔细观察,发现那里果然有个陈旧伤疤。
“人受了伤,若是骨头折断,即便日后长好,也有痕迹。我曾经剖开看过,比正常的骨头要粗、要厚。”豆娘说的云淡风轻,好像不是在议论死人骨头,而是在跟兰麝讨论买菜绣花这家常事。
“能抬到这台子上的,首先,要没有恶疾。”豆娘拿过刀来,在自己选好的地方上轻轻划了一道。
她手上的刀子锋利,但只在死人皮肉上划了个浅浅的一道口子。
得了恶疾的人,按照官府要求是不能入葬的,需要火化。义庄不收恶疾病死之人,也是怕染上瘟疫。
病死的倒是可以收,但是选用骨头的时候,就要格外小心。有些人常年服药,骨头已经发黄,甚至还有变黑的。这样的骨头便不能用,只能弃了。
豆娘刚才划开那一道是为了给兰麝指明位置,兰麝是初次取骨,豆娘怕她下刀下不稳。
“来。”兰夫人在后面拍了拍兰麝的肩膀,“你拿好刀,对,就这把。顺着这道口子,把皮肉划开。”
兰麝低下头,眼睛看着自己手上的刀。
她有瞬间的退缩,但很快,眼前就浮现出那小院儿大门上贴着的对联。耳边也响起兰桂和李疏讲的,李作尘那精心算计筹谋的计划。
她扯了扯嘴角,眼前躺着的人,恍惚间,便成了李作尘。
刀顺着那条口子,稳稳的划下去。
豆娘在旁边儿看着,见兰麝手极稳,不由得点头赞叹了起来。
“好丫头,力气够,胆色足。”
“豆姨。”兰麝放下刀,“接下里呢?”
接下来,要用铁钩分开皮肉。
豆娘拿出木架放在尸体两侧,又调整了一下宽度。随后她交给兰麝一个铁钩,让兰麝跟自己一起把刚划开的皮肉勾住,随后又把铁钩尾部挂在架子上。
白生生的骨头露出来,因为兰麝刚才那刀划的深,原本覆在白骨上的一层膜也都被她切断,所以省了一道工序。
“你看。”豆娘拿了跟铁筷子,“这根骨头颜色白净,细腻均匀,上面没疤痕,是上好的材料。”
房间里虽然点了不少蜡烛,但现在是夜里,光线不如白日。
兰麝生怕自己看的不仔细,她弯下腰,伏低身体,鼻尖距离死尸不过两寸距离。
“确实。”兰麝看完后,挺直腰背点了点头,“是块儿好骨头。”
“就是过长。”豆娘拿过毛笔,先沾上朱砂,而后在骨头上画了两道。
“咱们就要这中间的。”
“要砸断么?”兰麝偏头问道。
“对。”
豆娘让兰麝后退几步,自己先拿了条细白棉布系于脑后,掩住口鼻。
随后利落的抄起锤子凿子,叮叮当当的凿起骨头来。
一时间碎骨与肉沫都飞了起来,兰麝眼看着有碎骨飞到豆娘的头上,好在豆娘带着包头。
“好了。”豆娘放下手上家伙,扯掉口鼻上的棉布,笑吟吟的招呼兰麝,“来,你把这骨头拿出来就好。”
兰麝走过去,抿了抿嘴。
刚才她用刀划开尸体皮肉的时候,尸体尚算整洁。若是不看整体,只看下刀那一块儿地方,说是猪,也能糊弄自己。
用铁钩钩开皮肉的时候,因为死人的血不会在流动,所以也不觉着有什么。那肉色泛红,骨头白净细腻,细看之下虽然怕人,但也带着几许诡异的美丽。
而现在,豆娘把要取用的骨头两边儿凿断,除了中间那一段儿还好以外,其它地方又是碎骨头,又是碎肉,看着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兰麝看了看自己的白布卷,想从里面找出一件儿趁手的东西,把骨头弄出来。
豆娘看破了她的心思,摇了摇头说道,“不成,你得用手。”
“我,我……”兰麝连俩摇头,人也往后退了一步。
她撑到这会儿,都是因为深恨李作尘,但她现在撑不住了。眼前的尸体不是李作尘,只是一个无辜死亡的男人。
就算兰家出银子收葬他,那也至于要用自己的骨头来还。
兰麝只觉着腔子里不停的翻涌,她偏过头,呕在了地上。
豆娘叹了口气,每一任兰家家主,都要经历这个。
这事儿一般人真的干不来,兰家女儿虽然没有受过那种狗屁教养,但终归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让她们做这个,太为难人了。
好在,义庄每一代看守,也都有自己的方法。
“这人,姓黄。”豆娘声音冷冷的,她还用眼神阻止了要上去抚慰兰麝的兰夫人。
“今年四十二岁。”豆娘伸手掀开了死尸脸上盖着的黄纸,兰麝不由得转过脸去,她发现这男人竟然是睁着眼睛的。
“他家境殷实,只是膝下人丁不兴旺。为了留个后,便先后娶了五个老婆。”豆娘冷笑了起来,“前三个有两个生了女儿,都没活过一岁。还有一个生了个儿子,据说他疼的要死,结果那孩子命短,三四岁的时候跌倒井里死了。于是,他又花银子买了第四个。那姑娘不过十五岁,转过年就怀了身孕。”
兰麝听住了,也不再呕吐,就那么站着听豆娘说。
“可怜那姑娘,做了他媳妇儿也没享受多少日子,倒是怀孕后,为了保胎,被勒令每日在床上躺着,不许下地多走动。结果生产之时在炕上爬了三四日,生不下来。请的几个稳婆都无计可施。最后,他娘,给他出了个主意。”
“什,什么主意?”
兰麝觉着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住了,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打寒颤。
“剖腹,取子。”豆娘的声音冷冷的传来,兰麝一时间竟然觉着自己不是在义庄,而是在九幽地狱。
剖腹取子这种主意,得是多恶毒的人,能想得出来?
兰麝转头看向那具尸体,虽然豆娘还没说,但她知道,这男人,一定是下手了。
果然,豆娘接下里的话,别说兰麝,就是在义庄这儿听了不少故事的兰夫人听了,都恨得直咬牙。
因为怀孕的时候肚子是尖的,所以人人都说是个男胎。
这男人想要儿子想疯了,觉着再这么拖延下去,就是母子俱亡。所以狠下心,赶走稳婆,拿了家中厨刀,又把疼昏过去的自己媳妇儿绑起来,就那么下了手。
孩子出世,当娘的死了。
男人苦盼的儿子并没抱着,因为那孩子,是个闺女。
“我这儿,先收了这媳妇儿。”豆娘摇了摇头,“当时穿的衣裳齐整,肚皮高高隆起,我问的时候,他家人说是难产,胎死腹中。”
“什么?!”兰麝还没从刚才听见的话里缓过来,但后面的豆娘说的,显然更让她震惊。
“他家人就是这么说的,还特意嘱咐我,说已经给那媳妇儿净身换好了衣裳,让我直接封棺埋了就行。我觉着有鬼,等他们走了以后,就打开棺材,解开衣裳查看。”
“看见了,什么?”
“看见那媳妇肚腹高耸,肚皮被粗麻线草草缝合。”
“肚腹,高耸?”
“嗯。我也觉着奇怪,就伸手摸了摸,然后,一针针,挑开针线。”
豆娘拿过一盏烛台,照向案板上男尸的脸。
“那孩子,跟他长得很像。身子骨也壮实,胖嘟嘟的,怪不得当时生不下来。孩子,就那么蜷在娘肚子里,手还攥着小拳头。”
兰麝身体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
“孩子是,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豆娘冷笑起来,“我就知道,孩子口鼻里,都是棉絮。”
兰麝问为什么不报官?
豆娘说,男人家买通了稳婆,说媳妇而是难产而死,死后家人想救孩子,所以剖尸取胎,奈何孩子也死了。至于那棉絮,说是当时以为孩子还有得救,所以用棉被包裹孩子,不小心弄上的。
兰麝又问媳妇儿的娘家人难道不追究?
豆娘说这姑娘父亲早死,母亲多病,上头有哥哥,下面有妹妹,当初嫁了她就为换银米养活一家老小,现在她死了,姑爷家承诺终身奉养岳母,帮哥哥成亲,给妹妹置办嫁妆,所以,娘家没人追究。
“哦,对了。”豆娘指着男人的中衣,“那个妹妹在十六岁那年,也嫁给他了。他当初应承给人家置办嫁妆,倒是省了事儿,不过面上弄一点装装样子,横竖都是抬回自己家。这次倒是称心如意,给他生了个儿子。喏,他这身中衣,据说就是这妹妹给他做的。”
兰麝觉着自己再也不会震惊了,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为人夫,为人父,杀妻灭女,又霸占了小姨,畜生都不至于如此。
“麝儿。”豆娘脸上带笑,指了指兰麝。
“你说,若是你早死,李作尘,会怎么对你那两个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