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白衣,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身量虽瘦,却格外挺拔颀长,更难得是长了一张俊脸,丰神如玉,清雅恬然,纵然只是微笑着静静立在那里,也自带一股神采飞扬的气质。
她在这一刹那忽然觉得有点紧张。也是怪了,真要论起来,她并未做任何经不起指摘的事,却为何偏偏这样心虚?
趁着她发愣的工夫,那男子朝前又踏了一步,轻笑道:“原来姑娘还记得我?去年七月里,花影池的那场八珍会,姑娘可是大出风头,却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你……也是来参加这名士宴的初选么?”
花小麦回过神来,冲他轻轻点了一下头:“韩老板的碧月轩,在整个儿桐安府都是赫赫有名,我又怎会不记得?至于这名士宴,现下可算作是芙泽县最大的盛事,我自然不愿错过,必是要来凑凑热闹的。”
她说着便朝那男子的面上瞟了一眼,试探着道:“您碧月轩的买卖,在桐安城里做得风生水起,难不成还打算来我们这小县城显显身手?”
这韩老板便是省城碧月轩的东家,旧年也参加了八珍会,彼时,桃源斋的宋静溪将他视作最大的劲敌,为了确保中秋月宴的主办权落入自己手中,曾安排心腹,在这韩老板的食材里做了手脚,使得他那道以鲍鱼和响螺为主材的“包罗万象”大失水准。
八珍会上,将菜肴送去给老饕们评判的时候,花小麦与这韩老板有过一面之缘,时至今日,仍清楚记得当时他面上的表情。失望、愤怒、讶异与不可置信交织,使人看上一眼也觉得心惊。她曾料定今后应是再没机会与这韩老板碰上,却不想今日在这名士宴初选的会场,竟是不期而遇。
“都是年轻人,就不必‘您’啊‘您’地客套了,我叫韩风至。”男子冲花小麦温和地一笑,“前来参加这名士宴的高手众多,我倒也真想试试自个儿的深浅,只可惜我不是你们芙泽县的人,没这个资格。”
“那你……”花小麦愈加纳闷,不由得蹙了一下眉。
“这名士宴吸引了众多大厨,陶知县那边人手不够,有些忙乱。可巧我家与他是故交,他晓得我在饮食行当是混饭吃,便唤了我来,让我帮着给搭把手。”韩风至仍是淡淡地道。
花小麦霍然睁大了眼:“你是这名士宴初选的评判?!”
要不要这么倒霉啊!怪道她一进这会场的门,就觉浑身不舒服,见了这韩老板,更是心慌气短,却原来这里有件糟心事在等着她!
去年八珍会上宋静溪搞的那些个小动作,虽然说到底与她无关,但在因此而吃了亏的人面前,她又怎能轻而易举理直气壮地将自己摘出去?
出师不利啊……花小麦在心里沉痛地摇了摇头,眼见得这名士宴的主办权,自己只怕是机会渺茫了……
“这又不是一场比试,何来‘评判’之说?”韩风至看上去倒是一派云淡风轻,不疾不徐道,“我也不过是盛情难却,便来帮着把把关,正好与姑娘你撞了个正着,也真是巧——对了,我尚不知姑娘贵姓?”
花小麦心道,把关抑或评判,这二者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吗?遂没精打采地应道:“我夫家姓孟。”
韩风至了然地点点头:“不到一年,姑娘已成亲了啊……只我与你夫家并不相识,又年长过你,叫嫂子未免怪了些,不若我还是如从前那般称你姑娘,如何?”
花小麦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思与他计较这个?“唔”了一声便不开口了,只等将这毫无希望的初选应付过去,便去连顺镖局拽着孟郁槐的袖子好生哭诉一番。
许是瞧出她兴致不高,韩风至也就不再与她攀谈,顺手从身畔一人手中接过花小麦进门时呈上去的菜单,粗略瞟了两眼,便挥手将那人打发了,低下头盯着花小麦的脸,似在思索,然而目光之中,却隐含深意。
“怎……怎么了?”花小麦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抬头微微皱了一下眉。
“我是在想……”韩风至若有所思道,“姑娘这样的高手,实在没必要与那些本领参差不齐的厨子们一较高低。”
“你什么意思?”花小麦一颗心狠命往下坠了坠。
来了来了,果真怕什么来什么!
接下来,这韩风至会怎样搪塞她?“姑娘在八珍会上都夺了魁首,这名士宴,就没必要参加了吧”又或者……“反正我就是不会让你过关,谁让你栽在我手里,哈哈哈”?
不过须臾间,她便在脑子里帮着韩风至编出许多说辞来,越想越觉得没希望,嘴角也不自觉地耷拉了下去。周芸儿不明就里,见她如此,便伸手扯了扯她袖子,她却也没心思搭理。
韩风至像是完全没主意到她的反应和表情,将那菜单拿来又斟酌了一回,勾唇道:“我看这初选,姑娘就没必要参加了,我会把你的名字直接添在那终选名单上,也好替你省些工夫。”
花小麦脑子里乱成一锅浆糊,只听清了前半句话,眉毛登时立了起来,也顾不得许多,怒气冲冲地扬声道:“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县衙出的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凡是芙泽县治下的所有酒楼食肆,都可来一试身手,你以何样理由将我排除在外?你……”
因恼火得紧,她的声音便有些大,引得其他小隔间的人纷纷转过头来朝这边张望。周芸儿却是将那韩风至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正要拍手雀跃,转头见花小麦竟在发火,忙在她背上轻轻捶了一下,压低喉咙道:“师傅,错了,错了!这位……这位韩老板,是要让你直接入终选呢!”
啥?花小麦这才反应过来,面上的怒气还来不及敛去,唇角却已上扬,表情看上去实在怪异得紧。
“可……为什么?”她仍旧有点不敢相信,盯牢韩风至的眼睛,“我那小饭馆儿,在芙泽县众多酒楼食肆当中是排不上号的,还是依规矩行事的好,否则,名不正言不准,难免引来旁人置喙,再说……”
“陶知县请我来把关,我想,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韩风至压根儿没耐性听她说完,挥手道,“姑娘在那八珍会上压了我一头,若这名士宴的最终五人名单当中没有你,不仅是个笑话,更是在打我的脸。我这也是在为我自己的名声着想,姑娘大可不必因此而觉得不安。”
他左右四顾,见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过来,便索性将调门提得高了些,朗声道:“这位姑娘在去年的八珍会上夺了魁首,假使有人不服,不如先回去打量打量自己,是否有参加八珍会的资格。”
这话一出,旁边嘤嘤嗡嗡的议论声霎时间小了不少,会场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花小麦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垂下眼皮思忖片刻,对韩风至露出个笑容来:“韩老板莫要这样说,我晓得省城名厨众多,您更是其中佼佼者,去年八珍会上,我也不过是运气好,这才侥幸……”
“不错,如今想来,我亦觉得当时姑娘的运气,确实很好。”韩风至打断了她的话,面色一寒,眸中闪过一道微光。
花小麦心中突地一跳,当即便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转瞬之间,那韩风至却又笑了起来,和颜悦色道:“姑娘用不着紧张,当天发生的一切,前因后果我也算知道了个大概,心中清楚其时种种,与你无关。只不过,输得这样憋屈,我心中委实不甘——我可以让姑娘直接进入五人名单当中,相应的,我也希望姑娘应承我一件事。”
花小麦没接他的话茬,静静抬眼朝他望过去。
“这两日我需得在这会场中帮忙看顾初选的事,大抵后日能得些闲暇,姑娘若不介意,咱们便约好来场比试如何?”
韩风至却也不心急,轻声细语地从口中吐出这句话,语气平淡得就仿佛是在与花小麦商议,晚饭该吃点什么才好。
“你要和我比试?”花小麦没成想他会提出这个要求,眉头不自觉地朝上一挑,面上一片肃然,嗓音也变得沉稳,“有这个必要吗?”
“于姑娘而言,自然无可无不可,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我的一桩心病。”韩风至淡笑一声,微微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因为我根本从来就不信我会输。”
花小麦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退,神色和语气愈加冷然:“厨艺比试必然要有个输赢,眼下只得你我二人,匆忙之间,又该去哪里寻个公正的评判?”
韩风至笑容拉大了两分:“姑娘切莫说这外行话才好。你我都非泛泛之辈,同在灶上操作,菜肴一端出来,彼此有多少斤两,孰高孰低,心中便有了数,又何须那些个半吊子,来替你我做甚么评判?”
说到这里,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便是轻轻一眯:“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姑娘也该给我个说法,你肯是不肯?——又或者我换个问法,你敢吗?”
敢不敢?笑话,“敢”字的所有写法,本姑娘都门儿清!
花小麦知道他心中恐怕早存了这等想法,若不应下,他十有八九是不会罢休的,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被韩风至那毫无遮掩的挑衅语气激得斗志陡升,当下便抬了抬下巴,一抿唇角:“既韩老板铁了心要斗,我就勉为其难陪你比划比划,又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