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章 拔刀(上)
是啊,现在还远不到那个程度。
行昭想活下去,也想要阿舒活下去,人活一世不过百年,谁不想盛世安稳地过日子?
可让阿照换阿舒这种事,行昭做不出来。
欢宜执拗,行昭更执拗,两个女人眼眶都红透了,阿照仍在嚎啕大哭,行昭怀里的阿舒嘴一瘪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两个小郎君中气足,哭起来此起彼伏。
孩子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无所顾忌——让人羡慕。
“长姐…你听我的…”
行昭口中发苦,艰难出言,“带着阿照,哪里也不要去,照顾好阿照,咱们安安分分地等老六回来,什么也不要多想。”
“如果回不来呢?”
“会回来的。”
行昭嘴角轻挑,窗棂外时辰正好,夕阳西下,血色残阳,染红半边天,“如果回不来,咱们也得活着,阿照,阿舒,你,我都要活着,谁让老六失了性命,咱们就要让谁扒皮抽筋地生不如死。”
恨,往往比爱更激励人心。
而往往人心才是最不可测的。
什么时候会到行昭口中所言的那个时刻,行昭写写算算,得出的结论,只能让自己感到安心罢了。
夜钟难鸣,东郊小巷,有骏马疾驰,灯火摇曳下,有壮士翻身下马,长短各三声,叩响陈府大门,门房将门虚掩开一条缝儿,一只眼睛凑在缝儿中,摸摸索索乘微光向外看,哪知门口那人单手持刀,浑身是血,满脸横肉,不由声音发颤轻声问:“府里的老爷们都睡了,深夜造访,敢问壮士有何贵干?”
那人握拳行揖,声如洪钟,“微臣江南府驻塘口五品统领,吴凡志,有要事求见陈首阁!”
门房心下一惊,赶紧启开大门。
陈府内宅幽深,不一会儿便灯火通明。
陈显身披薄衫,拊掌于案上,“…你说什么!八月下旬东南海战,扬名伯贺行景败于海寇,如今重伤卧床不起?!”
“不止如此,贺家军全军覆没,东南海域三日前一片血红!海寇北上,四日前北上至江浙,两江水军不敌,死伤千人,微臣率兵拼死顽抗,保住内陆,却已无海上阻截之力!蔡总督遣微臣返京来报,望陈大人早做安顿,山东、河北沿岸未雨绸缪,若海寇登陆,百姓必当陷入慌乱,死伤不可估量!”
吴统领泣声高昂,一语言毕,“嘭”地一声埋首于地,前襟口被矛挑开的大洞随之一抖,当下便破了痂,血透过外衫染出,不一会儿就晕染了一片。
陈显一直未曾说话。
烛影摇曳,光照在梁壁之上,那团黑影便愈加放大。
是老天都在帮他吗!
“陈大人!”
吴统领涕泗横流,“此次海寇来势汹汹,从倭岛抢来的神舶大约有三十余辆,粗略估算近两万余人。扬名伯率川贵军与西北军精英都不敌劲敌,据线报城,东南外海飘着的全都是穿军装,战死海上的烈士们,能打捞上来的将士们尚且能入土为安,那些沉在海底的烈士们便再无得见天日的时候了!陈大人,战事不幸,四日之前海寇船队已至江浙,如今怕是已到山东!陈大人,望您早做准备,否则东南将士们的命便白送了!”
“是蔡沛让你来的?”
陈显突兀发问。
吴统领愣了一愣,才回,“是!蔡总督让微臣先告知陈大人,再有陈大人递上折子觐见皇上!”
陈显眉梢舒开,好个蔡沛,识情识趣,既懂明哲保身,又知审时度势。
海寇北上,无非是想讨个好价钱,做桩好买卖。
两万来人能做什么?还能颠覆朝堂不成?
贺行景手上不过三四万兵马,还有两万是从西北、川贵调过来的骑兵,骑兵坐上船去海战?
甭开玩笑了!
贺行景奈何不了海寇,不代表他奈何不了,海寇要打家劫舍也好,劫富济贫也罢,要在海上掀起腥风血雨也好,要耀武扬威地逼近定京也罢,只要后头没跟着贺行景那几万兵马,他都随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海寇搅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牢牢守住京城,还怕夺权之后没这个能耐腾出手收拾他们?
要说性命,难不成谁的性命就比谁值钱?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老天爷亲手把水搅混了,他不趁乱发难,都对不起老天爷拼命帮他的一番好意!
陈显手一展,让人先将吴统领扶下去,吴统领半身撑在青砖地上,撕心裂肺地要求一个承诺,“陈大人!”
陈显眉间一蹙,加重力度摆摆手,管事一左一右将人拉扯起来,拖到内厢外。
屏风上衬出一支剪影,陈显眉梢一抬,温声笑起来,“你怎么起来了?如今是非常时行非常事。你信我,再过几日,便再无此种忧心之事烦扰你我了…”
“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陈夫人语声轻缓,“东南将士全军覆没,命抵命地战死沙场。江南总督蔡沛瞒下此事,独与你通禀,你却大手一挥,不管不顾,你要权势无非是清君侧,你觉得自己比那些人做得更好,你却放任海寇横行霸道,不顾天下民生…”
“攘外必先安内。”
陈显“唰”地一下站起身来,“朝堂局势未定,贸然出兵是削弱我们的势力!”话到最后,语气不悦,“谋划这样久,阿媛、阿婼还有放之全都坠进深渊!一将功成万骨枯,老天爷要帮我把水搅浑,我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妇人之仁,最是要不得!”
屏风之上,那扇剪影轻轻一颤。
陈显拂袖而去。
“今夜我去书房!”
撩帘而出,有尚在留头的小丫鬟哆哆嗦嗦站在门口,陈显终是脚下一顿,立在原处轻声一叹,终究低声交待那丫鬟,“进去燃上一炷沉水香,夫人怕是今晚睡不好了。”
一语言罢,拂袖向外院走。
陈府的外院,一夜亮光,天刚蒙蒙亮,陈府外院的光熄了,紧接着皇城之中顺真门内的那盏油灯打了火折子,“噗”地一声蹿出了苗头。
光一晃,麻布帘帐内睡熟的李兵头一个激灵,半睁开眼来,眨巴两下,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伸了个懒腰,三下两下穿好衣裳,将放在床头的配刀系在腰间,撩帘趿鞋,一边穿鞋一边笑着唤对床的同伴,“张大柱,张大柱!赶紧起来,可甭赖床,今儿一早外宫要练早…”
话头戛然而止。
李兵头瞳仁猛然放大。
对床的麻布帘帐下摆殷红一片,还有几滴血顺着下沿缓慢地往下划。
李兵头赤着脚猛地起身,一把将那罩得严严实实的帘帐掀开,直直撞进眼帘的是张大柱死不瞑目的双眼。
李兵头急喘了口大气,突听门外有小兵在叫,“李兵头,张兵头该出操了!”
李兵头反手将帘帐拢严实,再深吸一口气,朗声回,“你们先去列队,小兔崽子们不许偷懒,谁偷懒打谁军棍!”
小兵嘻嘻哈哈地应了声是,便跳着折身向外走。
李兵头眸色一沉,再将帘帐掀开,细一瞧,张大柱是被人一把抹了脖子,探身去将他翻了个儿,如愿在尸体下看见了一封封得极为严实的信。
信没封,信纸还是温的,也不知是张大柱的体温还是来人的体温。
李兵头四下看了看,手脚极为麻利地拆开信封,上头只有两个字儿,“拔刀”。
他不由浑身一紧,下意识地紧握住配在腰间的那柄刀。
是张大柱撞见了来送信的人,才会遭到杀身之祸吧…
陈家是文臣世家,清贵的读书人,可折磨人的手法惯常地一出接着一出,该动手见血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其他,先杀再说,行事暴戾直接,这些旁人不知道,知情人却很清楚。
别人说陈显暴戾,可他眼中的陈显却是个极其温和知礼的名家大儒。
“你可是饿了?饿了便吃,窝头、肉,陈府都有,管饱管暖,你再不用挨饿受冻。”
这是陈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谁能想得到堂堂朝中大员会弯下腰来,笑眯眯地同一个在街巷抹角讨生活的,已经快要死了的肮脏少年这样亲切地说话?
他至今还记得,他仰着头看陈显大人的时候,陈显大人的眼睛好像在发光,连带着天都晴了。
砖是冷的,可窝头是暖的,窝头吃在嘴里
他这么十几年,被陈显安插在宫中最普通的侍卫,一步一步往上爬,带刀侍卫,卫长,总长,再到如今镇守皇城顺真门关卡的李兵头。
他是为大人活着的。
陈显大人的话,就是他的信念和方向。
李兵头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手脚已经麻了,手上还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李兵头头往下一埋,张大柱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好似有水光,水光映在血泊之中,相得益彰。
拔刀?
李兵头一把将腰间的佩刀抽出,刀“咻”地一下从刀鞘中出来,刀锋锐利,刀尖泛着白光。
既然陈显大人要他拔刀,那就拔吧。
既然陈显大人要他杀人,那就杀吧。
血流成河,亦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