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刚过,蒋家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驶离青阳镇,扬起一片尘土。晌午时分,马车到达蒋府门口。众人身心俱乏,换上软轿,各自回房不谈。
欣瑶坐了半天的马车,颠得腰酸背疼,她软软的伏在轿中,掀起轿帘一角,走马观花似的一眼带过。
冬梅随轿而行。她见小姐好奇,不由细细的为小姐介绍这蒋府的布局。
苏州蒋府占地极大,分东园,西园。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亭台楼阁水榭,曲径通幽,青瓦白墙,布局新颖雅致,倒是个好居处。
一路瞧来,欣瑶也只有兴叹其美的份。
冬梅在小姐耳边轻轻道:“刚刚二太太吩咐了,小姐住西园的听风轩。院子不大,胜在清幽,下人们都收拾好了。三爷住在暮雨轩,就离这不远。”
欣瑶淡笑道:“母亲的安排定是好的,等院里收拾好了,便去母亲那走走。”
冬梅笑道:“那是自然。”
入了垂花门,不多时,轿子停在听风轩门口。冬梅亲自上前扶四小姐。
欣瑶站定,细细打量她日后的居处。新居与老宅的布局相差无己,约有六七间房屋。院中遍种花草,芭蕉犹多。院中一角几块奇石,一池清潭,几株翠竹掩映其中,令人顿觉雅致。
院子中央,李妈妈等一干人正忙着收拾东西。这次回府,欣瑶把六个丫鬟一并带了回来。
冬梅扶着小姐进了卧房,打水净面。
欣瑶环顾四周,微微摇头。
母亲到底是用了心的。只这……也太奢华了些,万一给老太太看到,岂不是又生口舌?
原来顾玉珍五年多没见到女儿,心中愧疚,好不容易有了这次表现的机会,自然想讨女儿欢心。不求最好,只求更好,哪里还顾得上别人说什么?
欣瑶见院里忙乱,刚想着去园子里转转,便有丫鬟来回,二太太来了。欣瑶忙起身相迎。
顾玉珍见俏生生站立的女儿,一把搂在怀里,心啊肝啊的哭起来。蒋元晨在边上偷偷抹泪。
一股幽幽的体香扑鼻而来,欣瑶伏在母亲怀中,感受到她的悲痛,不知为何觉着心酸,眼泪叭叭的掉下来。
顾氏见女儿落泪,心都揉碎了。这个被她一丢就是五年的女儿,心里怕是恨着她的。念及此,泪越发的簌簌而下。
冬梅红着眼睛,上前劝慰道:“二太太,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小姐这些天没有休息好,伤心不得,快快进屋吧,这风口上,着了凉可不好。”
顾氏忙搀着女儿进了屋,摸摸小手,还算暖和,才略略定心。
蒋欣瑶这几年有意识的散步锻炼,加上饮食调理得当,早已不是当年羸弱不堪的样子。因祖父病逝,清减了几分,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
顾氏不明就里,细细打量女儿身形,心里便开始盘算该如何替女儿进补。
蒋元晨这些年习武,读书很有长进。母子俩独处时,顾氏常常念叨起女儿的往事,因此蒋元晨对欣瑶的身子知之甚清。如今一见欣瑶弱骨纤形,梨花带雨的样子,强烈的激起了作为男子该有的保护**,暗暗下决心,再不让姐姐受苦。
欣瑶自是不知道母亲、弟弟暗藏的一番心思,当下拉着母亲坐下,自己退后几步。冬梅就势递来跪垫,欣瑶实实在在的朝上首磕了三个头,微笑道:“多年未给母亲请安,今日方全了女儿的心思。”
顾氏一听,又喜又忧,落下泪来,忙扶起女儿。
当初女儿伤了脑袋,痴痴傻傻,口不能言。看了多少太夫,吃了多少苦药,总不见效,顾氏为此,没少掉眼泪。两年前女儿来信说能讲话了,顾氏还犹自不信,如今听得她莺声燕语,自是一番感叹
欣瑶接过冬梅递来的茶,双手奉上,轻轻往前一送,柔声道:“母亲喝口茶润润嗓吧。”
顾氏接过茶盏,放在一旁,泣道:“我的儿,不用忙活,母亲就是想看看你。这些年,只苦了你了。是母亲对不起住你。”
欣瑶拿起帕子帮顾氏拭泪,笑道:“母亲这话,说得可不对。我在青阳镇,吃的好,睡得好,逍遥自在的紧。祖父对我宠爱之极,哪里是吃苦,分明是享福去了。”
蒋欣瑶这话倒也实诚。她一向认为高门大户哪比得上乡村田居来得自由自在。且不说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让人喘不过气来,单说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就让她厌烦无比。
这话听在顾氏耳中,只道是女儿安抚之意,抚了抚女儿的脸,刚想开口,只听蒋元晨郑重其事道:“母亲,以后儿子照顾姐姐,定不会让人欺了去。”
蒋欣瑶笑着摸摸弟弟的头。这家伙的个子都快赶上她了。笑道:“好弟弟,姐姐谢谢你。”
蒋元晨抬了抬下巴:“姐姐,照顾你,是我应当的”
蒋欣瑶心下安慰,正欲调侃几句,却听院子里有丫鬟报二老爷来了,忙看了顾氏一眼。
顾氏优雅的起身,却并未迎上去。
欣瑶心下称奇,微微低首。
蒋宏生大步流星走进来,见人齐全,便笑道:“你们母子二人来看瑶儿,也不叫上我一道,该罚。”
蒋欣瑶上前给父亲磕头请安,奉上茶,嗔道:“父亲说笑了,该是女儿前去给父亲请安,哪有父亲来看望女儿的道理,父亲偏疼我了。”
她对这个便宜父亲接触甚少,因着周姨娘的原故,自然无甚好感,说话间无意识的带着客套。
蒋宏生心中大惊,当初送她走时,还是个口不能言的羸弱小孩。五年未见,不仅出落得好,且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让人赏心悦目,颇有她祖父之风。
蒋宏生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意味深长道:“这几年,你母亲常忧心于你,现在看来,你祖父把你教养得甚好,甚好啊。”
蒋欣瑶见他提及祖父,心生怀念,伤感道:“祖父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知礼,可谓用心良苦。”
想起二人相处的点滴,欣瑶红了眼眶。
“生活上也是极照顾女儿,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好的,女儿心中感激。子欲孝而亲不在,女儿只叹祖父去得太早。”
蒋宏生心下哀伤,虽说父子感情不深,到底是血脉相连,又闻父亲如此对待欣瑶,更是心中愧疚。
他在扬州为官,一年只回家两三回,每次求见父亲,父亲总是称病不见,还一度以为父亲恨他。现在看来,必是心中早已明了,方才如此行径。当下对欣瑶道:“瑶儿纯孝,让为父汗颜那!”
“父亲不必自责,女儿在祖父跟前这些年,便是为父亲尽了孝道。”欣瑶探究的目光,不深不浅的落在父亲身上。
顾氏听罢,心中对仙逝的公公深怀感激。女儿进退有度,行礼奉茶,一言一行让人找不出错处来,只怕是老太爷专门找人教导过了。
蒋元晨见气氛陡然转悲,极有眼色的打趣道:‘父亲,你一来,眼中只有姐姐。”
蒋宏生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吃起你姐姐的醋来?”
蒋元晨嘟着小嘴:“母亲见了姐姐,眼中没了我,父亲一来眼中更是没了我,可见我是个多余的。”
一句话把房中三人都逗笑了。
蒋宏生见顾氏难得露出这般笑容,心中一动,眼中便有了些许光彩。刚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说,只得端起茶杯,掩饰眼中的深意。
蒋欣瑶不动声色的把一切看在眼里,伸手捏一捏弟弟肥嘟嘟的脸蛋,笑着说:“你这小气鬼,还说要照顾我,看看,没几下便露出正形了。”
蒋元晨也不说话,只冲着欣瑶嘿嘿傻笑。
顾氏忍不住,玉手轻点儿子额头,嗔骂几句。
四人说了会话,便有管家来回事,顾氏无奈,只得前去。
父子二人见欣瑶略有疲色,相携而出。
蒋欣瑶见人走远,方才松懈下来,歪在贵妃塌上,心下回味着刚刚双亲之间的微妙关系,长长的叹出口气!
……
冬梅进屋,把火盆挪近些,拿了张薄毯给小姐盖上,悄悄带上门,让莺归守着。
冬梅跟李妈妈说一声,往秋水院走去。
秋水院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冬梅一路走来,觉得熟悉无比。忽然听得有人喊她,回头一看,不禁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是打哪儿来啊?”
来人正是二太太房里的大丫鬟夏荷。
夏荷今年十五,比冬梅小上几岁,是顾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五年前,冬梅被二太太派去服侍四小姐,夏荷便顶了冬梅的差事。这两人自小一块长大,又同在太太身边侍候,情份不比寻常。
夏荷上前手把手,仔细打量着冬梅。只见她上着鹅黄色小棉袄,下系着云纹百褶裙,头上一把乌油油的青丝挽成个家常的发髻,只簪了两个薄银点翠镶米珠花钿,妆容简单,面容秀丽,并未沾染半分乡下的土气。
夏荷心下一喜,便打趣道:“冬梅姐姐,几年未见,越发好看了。”
冬梅啐道:“你这小蹄子,怎的打趣起我来了?五年不见,我可想你想得紧。”
夏荷笑道:“你想我想得紧,又怎知我想你也想得紧?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两人久未见面,正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见四周丫鬟,婆子来来往往的,也没个停歇,只得强自按捺住。
冬梅扫了四周一眼,手微微朝归云堂方向指了指,低声道:“这些年府里可还好?”
夏荷会意,凑上前轻声道:“自二老爷去了扬州,府里清静许多。东园那头还算省心,只几个姨娘闹得有些不像样。老太太一直养着病,时好时坏的,也不常露面。如今府里外头的事都是大老爷管着,里头的事则是二太太说了算。”
夏荷轻轻一顿,压低了声道:“不过老太太隔三差五的,总会问上一问。”随即又扬声道:“冬梅姐姐这些年在老宅可好?”
冬梅扬了扬眉,心下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