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弟弟进宫了。”待伺候的宫人和大姑姑都退了出去,皇帝这才吃了一口茶,悠悠然道:“寡人本想让他来给皇后问个安,可你宫里说你身子不好,寡人便先让他在宫中住两日。今日看皇后气色好多了,你可要见他一见?”
皇后莫熙君,在李皇为皇子时便是正妻,虽谈不上多受李皇敬爱,但育有嫡长子,执掌后宫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大错,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同胞亲弟莫东陵,一路战功赫赫直至西关军大将军的位置,镇守西关多年后又平了北屏军之乱,膝下三子个个骁勇善战,如今正是李朝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然而其人又特别地低调谨慎,深知自己身为外戚又手握兵权,身份位置何其微妙,所以莫东陵平素从不与亲姐有任何来往,倘若皇帝不提,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提到皇后一句。而皇后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弟弟,骤然听皇帝提到他,也没什么表情,如常地应道:“弟弟是陛下的臣子,又是京中莫家的族长,他能得陛下的重视,臣妾也替莫家高兴。只是臣妾身子尚未好全,毕竟是外臣也不方便,还是不见了吧。”
李皇微笑着看着她:“皇后别忙着拒绝,可知他此次特意赶回京中,是为何事?”
皇后一时怔住,心头有些茫然,忽然大姑姑的话电闪雷鸣般地在脑中闪过,她不禁脸色微变,随即低头道:“弟弟是朝臣,进宫自然是为了朝廷之事,臣妾是后妃,不应过问前朝之事。”
皇后的神色变化自然逃不过李皇的眼睛,他将茶搁下,微微抬眼看着皇后道:“是政事,亦是家事。莫东陵素来谨慎,但他对你这个姐姐是有心的,此次冒着被天下非议的风险来跟寡人求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为了你着想。”
话到这里,皇后是问也得问,不问也得问,只得起身行了一礼,垂首道:“不知弟弟进宫面圣,所为何事?”
“他是来告诉寡人,寡人还有一个皇子在世,并且是一个胆识、谋略样样不逊于政儿,与政儿年岁差不多的一个孩子。皇后啊,有了这个孩子,你的忧愁烦恼,便尽数可解了。”
皇后心中轰隆一声巨响,突然觉得眼前阵阵眩晕,她不自觉伸手扶住旁边的茶几,声音颇有些苦涩:“臣妾恭喜陛下,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皇后可知这孩子的生母是哪个?”
“臣妾……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听着李皇缓缓说起陈年旧事,皇后的脸上也保持着一国之母的得体微笑,时时点头,偶尔应和。然而她的心却一寸寸冷了下去,如坠深渊一般,耳畔只听得呼呼风声,皇帝的话语如同千里之外的一丝回音,模模糊糊,却又震耳欲聋。
那孩子的生母,说来皇后也是见过的,魏帝温承先从前在我朝为质子时,有一日他来寡人的皇子府赴宴,身边有一个绿衫子的女子,生得娇俏——唉,说来也是寡人不好,当时便应该将她收入府中,也不至于发生后面的事;
皇后啊,那孩子也是可怜,母亲早亡,舅舅又因对寡人有所误解,以为寡人薄情,没有让他妹妹早日入宫,故而一直不肯告诉寡人有这孩子的存在,更对这孩子隐瞒身世,只说他是自己的儿子,若不是京中那场瘟疫,靳家满门俱亡,恐怕这件事情还无法被翻出来;
想来也是上天垂怜,不忍寡人无子,李朝无后,这才将这孩子捶打了二十载送到寡人的跟前来。这孩子今年刚二十,却已经在军中历练过,为人沉稳,还差一点成了密林王的乘龙快婿,又有本事帮着姚今那丫头促成南北通商之事,很是能干,如今他的名声,竟是已经在南边和东边立下了,因他之故,如今那不与外族往来的密林王,前些天竟也给寡人送来了讲和的国书;
这孩子如今母族俱亡,也是极巧了,正好可以算在皇后名下,算是嫡子,这也是你弟弟的建议。如此一来,朝中的如今那些妄议和揣测议也可止住,皇后啊,到时候你仍是嫡子之母,莫家也仍是国舅,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寡人也觉得这样甚好;
皇后啊,没了政儿,你伤心难过,寡人也是一样的。可寡人不只是政儿的父君,更加是这李朝天下的主君,而你亦是**,你日日夜夜在这咏阳殿里哭泣颓丧,如何对得起你的那顶后冠?如何当得起寡人许你的“皇后”二字?寡人念你失子之痛,也一直谅解你,如今老天恩赐了这个孩子给你我,焉知不是冥冥中政儿不舍得父皇母后伤心,这才助寡人寻到了他,由他来替政儿孝顺你的?
皇后啊,为着政儿的事,这新年也没过得好——这一两年以来,国中皆不平顺,寡人也是深感烦忧。可如今这个孩子来了,好像许多事也跟着顺利起来——皇后啊,你可知寡人的苦心?
……
苦心?什么苦心?陛下的苦心么?
可我的苦呢?有谁知晓?
皇后心中无声反问,双眼看着李皇握着她的手,那手指与手指触碰的不是温度,是象征无上权力的皇帝扳指、象征皇后尊荣的红宝石戒指,冰冷而坚硬地依靠在一起,没有一丝的温度。她微微点了点头,头顶上沉重的后冠第一次让她觉得,这个她守护了一生的后位,无尽荣耀的背后,是一口口咽不下去的苦药,可她却仍然要微笑着说,甜如蜜糖,甘之如饴。
“陛下所言极是,臣妾一切都听陛下的……待正了名分,入了玉碟,便让那孩子挪到咏阳殿来,横竖一切都是现成的,也不需多费功夫。”皇后伸出另一只手覆在皇帝的手上,她竭力忍住言语中细微的颤抖,缓缓道:“只是这皇族身份非比寻常,臣妾还是要斗胆请陛下仔细查验清楚才是。”
皇帝点头,握了握皇后的手:“皇后所言极是,这是大事,寡人自然要慎重仔细。皇后,你这两日精神若好,便见一见你弟弟罢,也好叙一叙你们姐弟之情。”
“谢陛下关怀。”皇后起身行礼,见皇帝也站了起来,顿了片刻,还是挤出笑容问=道:“陛下,咏阳殿的晚膳已经备下了,可要现在用吗?”
“不了,寡人紫宸殿里还有些事,皇后自己用吧。”李皇摆摆手,便朝门外走去,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黄昏之中,眼眶瞬间红了。不过片刻大姑姑匆匆进了来,眼见屋里无人,忙问道:“娘娘,陛下呢?”
“陛下有事,回紫宸殿了。”
“娘娘……”
皇后转脸看着大姑姑,眼角一行清泪落下,她喃喃道:“其实本宫只想问一问,本宫的政儿到底在哪里,即便他已经不在人世,好歹做母亲的也该将他好好安葬……可陛下,竟是提都没提,他满口都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如何好、如何能干,如何如何。难道我的政儿从小养在他跟前,从小父慈子孝、为家国尽心尽力,都是空的?人没了,便什么都烟消云散了吗?”
“娘娘……”
“说到底,陛下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罢了!”皇后凄凉地笑了起来,眼角的泪顺着道道皱纹,凉凉落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