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姚今拖着长长的裙尾走出赵府别院的大门时,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她住了很久的小院,并不很大,布置得也不华丽,不过三五间窗明几净的主屋,竹制的窗框上糊着草黄色的窗纸,朴素而简单。小院中除了金桂并没有什么旁的花草树木,栽种得也无甚章法,不过是在最茂盛的一棵树下摆着一方石案和几个石凳,那石凳有些凌乱,仿佛有什么人刚刚离开,仿佛还是上一次姚今和卫燕、王相他们一同在树下吃桂花糖糕时的样子。
然而金桂早已凋落,曾经的人也不会再回来,就连这一方小小的、承载了姚今许多悲喜的园子也即将萧条,当她今天离开之后,便没有人会再回想起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甚至还有她和卫燕最后那个美好的吻——姚今的眼眶微红,沉默不语立在门边,傍晚的风从院门口阵阵刮过,寒意渐渐沉了下来,她白色的裙摆在夕阳下笼罩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泽,披风上的白狐狸风毛随风舞动,像她心中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感受,那么小那么密,千丝万缕包围着她的心。姚今看着两旁身着粉紫色侍女服垂首侍立的哑婢们,这些女孩子虽然身有残疾,却也都是姿容姣好,朝阳一般的年纪,她不禁又想到了曾经的阳樱,曾经她也是这般的小小宫女,懵懵懂懂的模样,却被她拉着、拽着,万千艰难中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路走到了南方,走到那个她从没有想到的地方。姚今心中一软,温和地走到她们面前,一一握过她们的手,微笑示意。
这些哑婢们何时受过这般尊重和礼待,一个个惊得什么似的,忙不迭地要给姚今磕头,姚今赶忙拉住,摇摇头,“不必,这是是你们服侍照料我这么久,我应该谢你们的。今后你们进了南国府,大家都是姐妹,相互照顾、相互扶持,可好?”
哑婢们一阵发怔,然而又仿佛听懂了姚今的话,陆续点点头,一个个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林月白从旁过来握住了姚今的手,“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您先上车吧。我去客栈找连城,晚些和他一起去南国府。”
“好,我在南国府——在我们的家等你。”姚今粲然一笑,正要上马车,不远处一阵马蹄疾步声传来,赵俞大声道:“殿下,李朝京城来信!贤妃来信!”
姚今和林月白同时一惊,自从给卫南雁去了密信后一直杳无回音,她们差不多快要以为卫南雁不打算再跟她们联络,此刻突然收到她的来信,两人皆是十分意外。姚今眼尖,一眼看出那信用的是李朝皇家御用的明黄色布封套装着的,心下刚有些起疑,而赵俞此刻已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一脸凝重道:“这是官驿一站站传过来的。”
官驿传信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已经不是密信,充其量只是贤妃写给小南国国主的一封书信,不仅内容是皇帝御览过的,更经文书官誊抄记档,其中一字一句都不可能有半点差池。姚今一把接过信正要拆开,赵俞道:“殿下还是路上看吧,府里众人可都等着您呢。”
姚今看了一眼林月白,她也点点头:“赵大人说的是。信既然来了,有什么我们晚些再说,眼下还是先去府中主持除夕大宴为好。”
“也好。”姚今将信紧握在手上,嘱咐林月白和赵俞尽快忙完各自的事早点到南国府,自己便上了马车。因别院离南国府并不远,随行的侍从们也均是步行,八名侍卫在前面开道,侍女们排成两列跟在马车侧面和后面,另有四名殿后的侍卫,一时间只听得马车上装饰的风铃叮咚作响,马儿轻快的脚步声和两旁侍女们窸窸窣窣衣裙摩擦的声音,一切都是轻松美好的,姚今凝视着手上明黄的信封,定了定神,拆了开来——
公主殿下:
提笔有些踌躇为难,想了又想,仍旧唤一声公主殿下,不知当与不当?
倘有冒犯,还望国主见谅。
京中一别,殿下带走了舍弟卫燕,舍弟无知,殿下无心,然此后种种际遇,实在已大大超过卫家和本宫可承受之范围。如今舍弟已归家,殿下也已有了小南国,既然天涯早已两别,不如各自安稳,各自顾惜自身,岂不正好?但本宫也知道殿下并非是肯轻易放弃之人,对于殿下与舍弟之间种种往事,殿下若是实在放不下,本宫亦没有法子。但舍弟与殿下不同,他是卫家的指望,更是本宫的指望,近日得陛下垂爱,已将中书令大人嫡女姚佳兮封为从二品芸珠郡主并许配给舍弟,年后即将举行大婚。
芸珠郡主的祖母为前朝惠玲长公主,近日才随惠玲长公主回到京城定居。郡主不仅身份贵重,其姿容妇德在京中更是数一数二,陛下赐下如此美满的姻缘,本宫和卫家上下皆都喜不自胜。舍弟既将成家,对于过往的荒唐事也将一笑忘却,因此特意请本宫转达两句话给殿下:
姚今,当你追着你的自由而去,你我之间,其实早已遍布沟壑。
金沙河畔的晨钟暮鼓,一生一世一双人,若你还记得,便同我一样忘却吧。
愿,永世安好,再无相扰。
……
两页薄薄的信纸,连同明黄色的封套,轻飘飘地掉落在姚今的脚边,然而却那么沉重地,仿佛一块巨石,砸到了姚今的心上,砸得她心脉俱裂,血如泉涌,她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仿佛浑身上下每一个血管都在被利刃一刀刀割着,那彻骨的痛明明可以一下子夺去她的性命,却偏要一分一分地折磨着她。
晨钟暮鼓,一生一世一双人。除了卫燕,姚今没有对别人说过,她毫不怀疑这正是卫燕的原话,可她却不能、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相信,卫燕,那个曾经抛下家国要与她天涯与共的少年郎会与她诀别,他竟然会说永世安好,再无相扰这样的话?可能么?怎么可能呢?姚今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诡异,那么凄惨,一边笑一边说着:“开玩笑、开玩笑,一定是开玩笑!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