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婷走回了原先的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不过这次她没有马上饮下,而仅仅只是将之握于手心之中,抬头不紧不慢朝启啸道:“地鬼戒律,湘婷略知一二,师兄也应该有所耳闻。他煌垒作为地鬼之王,公然违抗先祖法纪,收集外族魂魄,量达百万,着实罪无可恕,且他居然以此为条件与我们交换汲魄一年的使用权,很显然,他的目的和野心,也是不可控的。我当时就在猜想,能让他煌垒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取到汲魄的原因,会不会首先是为了对付他对付不了的人。”
“鬼术阁阁主史一帆。”启啸接话道。
“正是。”湘婷露出了笑容,“师兄,我们根本不知道那鬼王一年以后会不会如期将汲魄还回来,且这一年里他想拿汲魄再干些什么,也是完全不可预测的。”
湘婷说着将杯中酒饮下,启啸注意道算上这杯,湘婷已经喝了三杯了。
这种烈性药酒度数极高,当初启啸一次也仅仅只能扛住三杯,三杯之后脑子便有些犯困发晕。
以前湘婷也从不让启啸贪杯,三杯之后便将酒固执地收了走。
而今日,是湘婷第一次亲口品尝自己酿了万年的药酒,但她的面色竟没什么变化,既没有发红,也没有神志不清之感。
她只是看了看桌子另一侧启啸一动也未动的那杯酒,苦笑着继续给自己斟满杯,语速有些放缓地说道:“后来,子羽从地鬼带回的消息,跟我原先猜测的一样,鬼王煌垒确实是为了对付阁主史一帆,但最关键就是我刚才说的,我们无从知道他在对付了史一帆之后,还会干什么,煌垒这样的人,表面和善,实则十分危险。”
“所以师妹你杀他,是为我仙冥永除后患,顺带也帮地鬼维系他们君臣制衡的体制,对么?”
湘婷闻言眼角一弯,小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双手同时搭在桌子上,一手小臂抬起侧首撑着面颊,她那微胖的脸蛋上,终于泛起了隐约可见的红晕。
“师兄真聪明,体制……嗯……就是体制……可惜了,我这白鹭山是闲人待的地方,师兄乃当朝第一元帅,日理万机忙得很,自然不会常来。”湘婷说着将第四杯酒喝下了肚,一手拿着酒杯在眼前晃了晃,边晃边叹气道:“师兄以前若可常来,便会更懂湘婷……”
启啸没有挪动半步,他的神色依旧冷峻如霜,有些干裂的右手始终握着锋利无情的冥玉宝刀,刀刃似月。
“师妹,即便以上你提及的人死得其所,但你为何要杀了先帝?而且,你是不是还想除掉最后的太子?”启啸质问道。
“我并不想杀子羽,师兄也知道,子羽灵力修为不足,所处的祥家又同天下子民撒了弥天大谎,民心尽失,所以实际上子羽已经失去了王位继承权,若再任天帝,定不能服众,所以,也自然没了任何被赶尽杀绝的意义了。”
启啸冷哼一声,“连被杀的价值都没了,太子如若亲耳听到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你是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该作何感想。”
湘婷神色闲散,不以为意:“是不是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比师兄稍有人情味些?至少如果我是师兄,我绝不会杀了定双。”
启啸听到“定双”二字,全身血液一下子僵住了,那个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亲弟弟,那个开朗可爱,虽年纪较小,但却处处照顾自己的亲弟弟……定双……
同为道仙阁弟子,湘婷自然知道定双这个人,他与启啸同父同母,同来道仙阁修仙,只不过,这位天真灿漫的少年就如同那被王氏收养的无辜厨子一样,就如那些本分做事的下层伙计一样,死在了未来万民景仰的仙冥战神手下。
湘婷知道自己戳到了启啸的痛点,于是很识趣地叉开话题道:“师兄,说到太子,可能他最后还是难逃劫难,因为即使我湘婷不杀他,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杀他,咱这仙冥若真易了主,子羽可就成了前朝余孽,掌控大权者定是得而诛之。”湘婷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启啸一眼。
启啸此时手掌不禁握紧了冥玉刀的刀柄,他对于湘婷这句话的意思一清二楚。
因为如果他启啸有一天真的成为了天帝,那么祥子羽,这位虽然现在修为不算精进,但身上却流淌着祥家灵血的前朝太子,对启啸而言自然是一种威胁,并且永远都是,如果启啸以前能忍心杀害至亲手足定双,现在又能忍心杀害同盟战友李渊,就自然不会将祥子羽的名字留在仙冥生者的名册之中。
且若祥子羽真的死于启啸手下,那么他的下场会与李渊一样,魂散破裂,连去地鬼投胎或者献出锢魂石的机会都没有。
湘婷注意到了启啸双手细微的动作和脸上神色的变化,但她好似并不害怕,可能是因为四杯药酒下肚,她已经放开了胆儿,她只是轻松地问道:“师兄是不是接下来还会质问先帝祥适的死和我的关系?”
湘婷说着将原本递给启啸的那杯酒揽到自己面前,继而说到:“师兄眼里先帝无疑是明君,其实湘婷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湘婷没有杀他,他跟天山墨嫡一样,都是自尽而亡。”
“好一个自尽而亡,”启啸打断道:“难道求助神界这条建议,不是你湘婷让太子提的么?”
“是我,我承认,是我让子羽提的,但请师兄想想,以我们仙冥当时的那种孤立无援的状况,朝堂之上就算子羽不提,其他的臣子也会提。”
湘婷此时的眼神直直对上了启啸的如刀目色,“媛姬说如若我们再因玄鸳之事而惊扰天山,就亲自要了子羽的命,而很显然,从地鬼再次获得支持你我都知道希望渺茫,所以师兄你去都没去,毕竟我们当时七生门要回了汲魄后,并没有履行诺言,为他们地鬼扫清边境的游魂;而后来,邓御史带回的消息不也正是如此么,地鬼根本不愿出兵。”
“所以呢?”
“所以就算先帝当日在等邓御史的消息,没有马上去三青门,之后过不了多久他也还是会去,还是会死于三青天罚之下,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你可以阻止他!”启啸此时的语气,刚硬中带着些许压抑不住的愤怒,“既然师妹你知道夙仙圣坛上百万仙兵的真正死因,你完全可以将去三青门的后果告知先帝,你可以救他,但你没做,你湘婷什么也没做,师妹你这跟杀人没有区别!”
或许别人都忘了,但他启啸不会忘,祥适不仅是明君,还救过启啸的命,不仅救过他的命,还救了他作为战神的声誉。
两千年前,当天山媛姬手持麒麟王仗攻上天庭时,是祥适出面为启啸解了围。
祥适说:“元帅,您先退下,仅是比试,无妨。”
当然祥适也可以不这么说,不这么做,他可以躲在启啸身后,拒不出战。
只不过那样的话,仙冥会死很多人,很可能就如失去了九千万子民的地鬼一样,而启啸的生命也会就此终结。
但仁慈的祥适,战败后向媛姬双膝下跪,跪求她不要伤害其他无辜的仙灵,所以仙冥没有损失一草一木,一兵一卒,只留下一个颜面无存的帝王,与依然是战神之神的启啸。
湘婷听到启啸的厉声斥责后,无奈地笑了笑,她的脸上已然露出了疲态,她知道祥适的死已经触到了启啸的底线,于是她长叹一句:“看来师兄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冷血,偶尔也是重情重义之人。”
“你是弑君者。”启啸的眼神中已经泛起了一丝杀气。
湘婷此时头已经搭在手臂上,带着些许醉意道:“师兄呀,你有的时候,也不是很聪明嘛。我是可以跟咱们先帝说,别去三青门,会死的,但他就真的会这样罢休么?如果他今后都没有任何动作,忍气吞声,汲魄便会一直在玄鸳,永远在玄鸳。”
湘婷说到这里眸色突然聚焦了:“只要有一天,那魔梓焰想杀上我仙冥,他随时都可以。所以师兄,你认为先帝会让这种状况持续么?他不会的!因为如若那样,史册便会将之记载下来,被后人知晓,被所有后人知晓,知晓我们仙冥开国以来的镇国之宝是在他祥适的任期里被掠夺的,他一世明君的声望便不复存在了。”
启啸朝着湘婷走近了两步,道:“所以你认为不求助三青,先帝就会兵发玄鸳么?”
湘婷轻笑一声,看着眼前桌上那第五杯酒,眼神有些涣散,声音低沉道:“不会发兵的,师兄,不会发兵的,我们已经没有兵了,先帝他一定会派李渊和师兄你潜入玄鸳盗取汲魄,单单就是盗取汲魄,如若你们都失败了,他便会自己去,但他不会成功的。夙仙圣坛上的结局我们都看到了,先帝同太后最终不得不一起撤走,这已经告诉了所有人先帝在与魔梓焰那场关于控制汲魄的比拼中,败了……”
湘婷说到这里顿了顿,而后继续道:“所以师兄啊师兄,先帝即便不去三青门,也还是会死,只不过是死在玄鸳罢了。”
启啸刚想说什么,湘婷突然看着启啸大笑起来,这笑容已经带着很明显的醉意,“呵呵呵呵,师兄肯定想反驳我,肯定想说我胡言乱语,师兄是战神!战神怎么会失败呢?战神不会失败的,一定会在先帝之前把汲魄取回来,所以先帝也就不用死了,对么?”
启啸闻言瞳孔微张,好似湘婷真的说中了他心中所想。
“师兄我是不是特别懂你,是不是特别聪明?”湘婷打趣道,话语当中的两个“特别”都故意说的很重。
“师妹你醉了。”启啸冷冷一句。
“我没醉!”湘婷放大了音量反驳道,“我脑子很清醒,我脑子什么都记得,不仅记得这藏书阁中没有多大用处的八万本天经,我还记得如若先帝没有点燃三青圣火,那么他是不会死,但魔梓焰也不会死!这就又回到了我先前琢磨不透的神族了,那些不可控的神族又出现了!那些神族……”
湘婷说到这里思绪好像开始有些乱,但是启啸没有乱。
他通过湘婷这些话大致推理出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事先湘婷一定没有预料到三青神族也会惩罚魔梓焰,说实话,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那么如果祥适没有去三青门,天罚便不会出现,祥适不会死,魔梓焰也不会死。
魔梓焰无疑越来越厉害,体内封印的神器也越来越多,所以湘婷认为魔梓焰从头到尾都是神族保护的对象。
任何人想要对付魔梓焰,代价都是难以想象的,就如同一千年前瀚索湾大战一样,也如一千年后夙仙圣坛上的悲剧一样。
在当时的湘婷看来,祥适没有办法对抗魔梓焰,所以他一定会输。
但是启啸就不一定了。
启啸毕竟通过七生门事件告诉了湘婷,他是所有既定事实中的特例,他是战神,他从来没有输过,就连夙仙圣坛上他都能用那样残忍的方式设法自救,所以启啸是湘婷眼中的最不可控因素。
而如今失去了百万士卒的仙冥,已经没有任何资本再经历一场悲剧了,所以湘婷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阻止启啸赴仙冥盗取汲魄。
凭湘婷的聪明才智,想要启啸失败,甚至根本去不成,还是不难办到的。
所以最终的结果肯定还是祥适出面,身为一界帝王祥适确实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他一定会去,最终的结局就是如湘婷所言,战死玄鸳。
祥适的残魂裂魄会毫无疑问地被魔梓焰吸入身体里,就跟戎卿侯、蒙正、与严昆三大将军的下场一样。
想到这里启啸苍凉一笑,原来三青天罚,只不过确定只牺牲祥适一人,但若让自己,让李渊,让祥适攻入了玄鸳对抗魔梓焰,那么是不是又会惹恼神族,酿成悲剧,在当时的湘婷看来,就不一定了。
所以她才会那么早地提出那个建议……
只不过祥适死后,那降临在魔梓焰身上的刑罚更厉害,更不留情面,这结果或许颠覆了湘婷的所有设想,似乎神族并不想保护魔梓焰。
湘婷眸色游离,但好似思绪又硬生生扯回了一些,她慢慢地说道:“我就是凡人,师兄,我湘婷就是个凡人,我会犯错,我现在才意识道,自己好像犯了错……对,这药酒告诉我我犯了错……”
湘婷说到这里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惊恐与担忧:“怎么办,师兄……我以为魔梓焰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原来神族想保护他的那些可笑想法都是我湘婷乱猜的,我以为魔梓焰死了你们就可以毫无障碍地取回汲魄了,但是我忘了,那个叶刺好好的活着……玄鸳那六同果……不……不……不对……我没忘,我当然没忘六同果,在三青天罚面前那果子根本没用,对的,一定没用,我在书上看到过,在书上什么地方看到过,玄鸳以前也有成过亲的皇族只身一人死于天神手下,再无生还……可是如果不是六同果……我忘的是什么呢?”
湘婷说到这里眉头紧锁,额头早已冒出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脸色也褪去了红润之色,逐渐发白。
启啸眉毛微微动了动,他走到湘婷身边道:“师妹你怎么了?”
只见湘婷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启啸的衣袖,语气有些颤抖道:“灵生玉……我忘的居然是灵生玉,子羽说灵生玉当时莫名地在地鬼消失了,就在他跟鬼后面前不见了……那灵生玉众人都猜测肯定又是被护着魔梓焰的神族拿走了,我之前也这么怀疑,但是毕竟没人亲眼看到,也没人知道他体内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师兄,灵生玉……那灵生玉是神界的东西,那魔梓焰,说不定真的会活过来,说不定已经活过来了……”
湘婷说到这里,神情显得越来越痛苦,但她强撑着什么继续说:“师兄,我不会让李渊当天帝,他有太强太强的家族荣誉感,他当上了天帝,不过是祥适王朝,变成李氏王朝,没有变化,什么都没有变,师兄,什么都没有变,那以前的人就都白死了。”
坐着的湘婷说到这里,身子不禁紧紧靠在启啸身上,侧脸贴着启啸的腰间,声音变得有些无力:“师兄记得,湘婷这烧酒,一次万不可以超过三杯,一杯活血,二杯疏经,三杯愁消……可是四杯……”湘婷说到这里顿了顿,呼吸沉重地继续道:“四杯瘫废,五杯人亡,切记。”
启啸闻言神色大惊,冥玉宝刀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只听湘婷的语气越来越轻,“师兄……体制,体制,不能白死……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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