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夏天就要结束,老五是有一阵没来了。郁金猜想,他去了山西?河南?甘肃?他一定去了很远很远的北方,甚至去了西部。
没有老五的日子,郁金的生活开始枯萎,身体也日渐麻木起来。只要坐久一些,她的双腿就会失去知觉。
老五经过湖南株洲的时候,在铁路株洲站外不远的地方,发生了一宗很大的列车相撞事故。他想起自己两天前做过的一个梦,梦见巨大的废墟上,许多穿白大褂的人忙忙碌碌。这个梦正好被印证了。
他把车停在公路边上,去看热闹。铁饼一般的火车头已经被拖离扭曲变形的铁轨,一些医生在忙,一些报社的记者也在忙。
老五心里空空的。过去穿州过省,急促,痛快。现在突然觉得漫漫路途,说不出的孤独、寂寞。是不是,应该改行了,回雨城去,像刘老大刘老二们那样,做点小生意,安定下来。但是,如果是和郁金……
他回到驾驶室,拉起刹车手柄,准备发动,看见后视镜里一小片红色的影子晃过。他停住,想一想,盯着后视镜,等待。果然,一只红衣袖的手再次掀开篷布,一颗女人的头探了出来,四处看看,呼吸旷野的新鲜空气,又放心地缩了回去。
他立刻将一柄铁扳手抓在手里。长途货运司机,最怕车坏在荒野路途,更怕被人劫货。他这次送的是一车高级布料,那是要值很多钱的。
他打开车门跳出去,冲着车厢喊:“里面的人听着,马上出来!听见没有?再不出来我叫民兵来抓了!”
没有动静。
老五顿了一下,口里喊“民兵抓贼了”,同时用扳手打开后厢门闩,爬了上去。
车厢里半躺着一个穿红色斜襟衫的女人,一动不动,像只懒猫,望着他说:“师傅,我只是想搭车,你带带我吧!”
“你是哪里来的?凭什么证明你不是坏人?”
“我真的不是坏人,你看看,我的包里就两件衣服,一双布鞋,我怎么可能是坏人?”
“谁知道你会不会在路上搞鬼?你的同伙,那些土匪,野男人,会不会在路上打劫我?”
女人爬起来:“要不,我跟你到驾驶室去,你把我绑起来吧。”
“不行,我的车是给供销社送布的,不能搭人。”
女人跪到布堆上:“求求你,师傅,其实我在江西就爬到你的车上了。我是河南人,被拐骗到江西给人做婆娘……你就好心救救我吧!”
“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啊?”他的声音已经温软下来,有些同情她了。
女人又重复了一遍要他将她绑到驾驶室里的话,他想了想,觉得这是最可靠的法子,就照她说的做,反绑了她的两臂,又结结实实地拴在椅背的铁架子上。脚也用布条绑上。这样,她基本上不能动了。
发动机长喘一声,他们上路了。
女人扭过粉白的脸:“师傅,谢谢你啊 跑货运跑了很多年了吧?其实,我不止一次见过你,每次见到你,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都跳得很厉害。我想,那就是缘分吧。”
他生硬地:“哪有这么多缘分?我这一生,只和一个女人有缘!”
女人提高了声音:“哟呵,我没看错,师傅你就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呀,没有理由的,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想见你,惦记你。”
“奇怪,飘泊过客,又穷又脏,有什么让你好惦记的!”
女人笑:“我们女人看男人,不是这样看的。”
“怎么看?”
“你是好人,你有心事。别的司机一歇店都找鸡,你不去。你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没钱。再说,我都还没有成家呢,不能做那样的事情。”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我看你是心里有人。”
“我……”
老五不由扭脸看,她其实是个很年轻很丰满的女人。
“叫什么名字?”
“美娜。”
“你说你老家是河南,河南哪里?”
“驻马店。”
“哦,我去过那地方。”
美娜热情地笑起来:“你去过啊?”
“嗯,很少去。我喜欢吃那里的花生米,真香。”
美娜兴高采烈:“是啊,我会用花生米做菜,做五种,味道各不一样!”
老五受她的情绪影响,也振奋起来:“你这样说,我真想吃呢。哎,你的脚不舒服吧?我给你解开。”
他把车停下,解开了她脚上的布带子。美娜伸着腿,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现在是舒服多了,谢谢你啊!”
他接触到她的眼神,脸有些热:“我叫刘强。”
“哦,刘师傅。不,我叫你强哥,可以吗?”
“熟悉我的人呢,就叫我老五,其他人呢,就叫我刘师傅。”
她微偏着头,风情都从眼角漫溢出来:“叫刘师傅就把你叫老了。不,我就叫你强哥,不和他们一样叫,可以吗?”
老五不但脸热,全身的温度都升高了。他没说话。
美娜看看了一会儿风景,又看看他。她先在心里掂量一下,随即叫起来:“哎哟哟!”
老五急刹车:“怎么啦?”
“我脖子里可能有虫子,好痒!”
“不好意思,我还是把你的手解开吧。”他迅速解开她的双手,她自由了。
她夸张地揉着手腕:“你真好,强哥,我真想亲你一下。”
他不说话,也不敢回头看她。
他想和她聊别的:“美娜,你那么聪明,怎么会被人拐骗呢?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
“我在驻马店时认识一个做牛皮生意的人,他带我出来,要教我做生意,结果把我卖给江西莲花的农民,卖了六千块钱。”
他咬牙:“这样啊?我要找到这狗日的,阉了他!”
她嘴角出现一缕暗笑:“强哥,我要早认识你就好了。”
“莲花那农民,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没。瞧你紧张的!我这不逃掉了嘛,没吃一点亏!其实他挺有钱的,他的叔叔在台湾,联系上了,带了美元回来。不过,我不是贪钱的人。”
老五没说话。
他一沉默,他就无法猜测他在想什么。她装出很文静的样子,看看风景,心里想新的话题。
她发出一声叹息:“唉,强哥,做你这行,好是很好,哪里都可以去,让人很羡慕,就是一个人跑车很寂寞啊,特别是晚上,旁边没个人说说话,瞌睡了就糟糕了。”
“可不是嘛!”
他们又经过一个小镇,之后,就开始漫漫荒野的行程了。天色暗下来,旷野里吹来的风凉凉的。远方山头上黄昏的颜色,令他想起北方的烙饼和土烧,有些饥肠辘辘了。他错过了那小镇,就只能继续前行,一直要到达有旅店的地方,才可以歇,而这个女人……
几乎毫无觉察地,美娜靠近了他。她把一条手臂搭到他的肩上“强哥,你累不累?”
他想挣脱:“我开车呢。”
她靠得更紧些:“强哥,天都要黑了,你想不想歇歇?”
他心里紧张起来,暗想,是不是她的同伙就在附近的庄稼地里?她凑得更近,带着乳香的气息,温呼呼地,在他耳根拂动,他身体里的荷尔蒙迅猛升高,下半身要弹跳起来,心想直呼:“不能啊,我不能啊!”
她在他耳边说:“强哥,停下来吧,我们到车厢里去,那里好舒服的!”
他心里叫着“完蛋了!完蛋了!”却不由自主,照她说的做,把车停了下来,锁了车门,随她爬到车厢里去。
美娜一躺到布堆上,立刻发出让他无法自禁的**……
他们整理好衣衫再次上路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山野的夜,无边无际,远方偶尔一两盏灯火,渺弱如荧。美娜不说话,靠在老五的肩头。老五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肩。他一直在回味她那饱满温暖又多汁的肉体带给他的美妙享受,同时心里感到愧疚——他差点就冤枉她了。
“美娜……”
美娜发出一声惬意的哼哼。
他想说,美娜,既然都这样了,我会对你负责的。但话说出来却变了:“美娜,你要去哪里啊?”
“我原先……后来改变主意了。多奇怪啊,几天前还想吃掉你,后来就不同意自己……现在,谁吃你我跟他拚命!我呀,就跟你,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唉,这个,恐怕得合计合计。我要对得住你,但我终归不能总做司机,我要回家乡的,我家在雨城。”
“那,我就跟你回雨城。”
他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其他意思,只是觉得很感动,用力拥了她一下。
突然,美娜挺直身体,警惕地看窗外山野。
“怎么啦?”
美娜不回答。许久,她慌乱地问:“你开大灯了吗?”
“当然,你看,路被照得很清楚啊。”
“看到前面那个小峡谷了吗?到那里时,往玉米地里开!”
“你疯了,农民的包谷正在灌浆呢!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听我的,准备好,就往玉米地里开,加快速度!能到一百码吗?好,准备冲,即使有人也不管!”
老五警惕起来:“玉米地里有人?”
美娜脸孔冷峻:“是。路右边沟里人更多!冲过玉米地再回到路上好了!”
说着,小峡谷出现眼前,另一边是茂密的玉米地。老五看见,远远的公路上堆着大石头。他明白了!他深深地看美娜一眼,立刻换档,以一百码的速度,避开大路,向玉米地冲过去。
玉米地立刻窜出几条黑影,逃过车轮,挥舞着扁担向车窗砍来。驾驶座的窗玻璃受到猛击,碎了。一声嚎叫飘落夜风之中:“**,叛徒,拖了一个小时时间,老子们被她骗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