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周一傍晚,等不及天黑,秋枝就在贯城河畔奔跑。一群浪荡少年提着音乐轰响的收录机,哼唱港台流行歌曲,从桥上经过。他们故意撞她,她毫无知觉。
雨下了一个多星期,河水涨得厉害,浑黄的水曾经漫过堤岸,留下无数白色垃圾。贯城河雾气笼照,朽木和青苔的腥味在空气中浮动。河水溷浊,泛出大片泥沙,整条河流肿胀起来,汹汹涌流,仿佛怪物随时会伸出它的爪子。
她向着广寒宫酒吧的方向奔跑。
那儿没有丝毫灯光。她心里感到不祥,跑得更快了……一只鞋掉了,她把另一只也脱下,拧在手里,终于到了。
广寒宫仿佛只在梦中出现过,灯光,音乐,人群,都是幻觉。眼下,这儿十分安宁,大桥下面黑咕隆咚,悄无声息,早年的防空洞已经被河水和泥沙湮没,浓浓的暮色就储放在里面,只等河面烟雾的接应,便奔涌释放出来。洞口的沙岸上,有残缺的椅子、破碎的灯具和白色泡沫快餐盒。
音乐犹在,歌声似乎还在婉转。只是,洪水摧残过的梦,剩下一片狼藉,在暮色中叹息。仔细在垃圾中辨认,还可以找到一架偏倒了的吧台,几只残损的高脚酒杯,流露它昔日虚幻的繁华和喧嚣。
秋枝呆呆站在洞口。水退后形成的淤泥滩上,赫然有一双深陷的脚印,是男人的大码鞋印出来的。是不是柔石的足印呢?她无法估计他的鞋印是不是这般的大。原来,她对他,什么都不熟悉的,就像一个都市里孤独的人,和一匹深山里孤独的狼,那,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灯光玄幻的夜半歌声,陶醉夜梦之中的陌生面孔,是何时遭受了突然的袭击?他们奔跑?呼救?尖叫?流淌的钢琴曲是否从容完成?是否有酒醉微醺的女人,提着裙子,傍着男人的肩,一路溃逃?
她跪下去,抚摸那鞋印,想找到熟悉又陌生的痕迹;她又抬起头来,嗅傍晚的空气,想找到渴望又期待的气息。
空气中飘浮着河水的腥味。
她长期压抑而忧郁的内心,突然发痛,承受河面涌来的黑暗再次给予她的沉重打击,泪水哗哗涌出眼眶,从单薄的身体里,发出一声声嚎啕……
许久许久,秋枝在河岸上哭得几近昏迷。
直到深夜,春寒的冷风令她平静下来。
雨停了,久雨后初晴的夜空,浮游着众多白云,月儿在云间梭行,光芒微弱。她感到自己的虚弱,带着轻飘的身体站起身来,沿河岸缓慢前行,路越来越偏僻了……
往前,上到朝阳桥,穿过春雷广场,去到城东,就是吴家大院了,郁金会留一盏灯等她。
她脚步轻飘地走着,走到朝阳桥上,已经可以看到春雷广场上那挥手的伟人塑像了,那是六十年代做的。
桥头有一对男女。
这个夜晚,还是有爱情的啊,他们那么幸运,能够找到彼此,他们……
他们是恋人吗?好像不是,因为他们说话时保持距离,互相打量——
男人问:有无花果吗?
女人轻声答:有啊,刚刚下树。
好熟悉的声音!她站住,大叫:“美娜!”
男人和女人回头看她。她摆手:“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
他们不理她。女人挽住男人的手,很快消失在广场一侧。
二十六
“听见猫叫了吗?你听见了吗?”
黑暗之中,秋枝怔了许久,才知道是郁金在说话。
郁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完全是个健康、苗条的美丽女人,高高的身影在黑暗中晃动。她那神秘的美丽,可以超越所有时空,成为不朽的啊。
“猫的声音,像唱歌,像孩子的哭,像我女儿的声音,叫我心发抖……你不说话?你在听吗?你有没有注意到,猫的声音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我整夜整夜的听,它的四只小蹄子在屋顶走过的声音,轻极了,只有我听得见……
“雨停了啊,雨停了,我在天窗那里看见白云和月亮了,你看见了吗?你是着凉了吧?可怜的小姑娘,我得给你多盖一床棉被啊。你浑身湿透了!你难道连下雨也不知道?你睡了?噢,你睡得着,你年青所以睡得着,你好年青啊……”
秋枝不知道自己是在吴家大院里,还是在朝阳桥上。
路越来越偏僻了,郁金的身影越来越远了……
二十七
这个春天的夜晚,太多的灵魂不安。
郁金也正在她的梦乡徘徊。
她看见了自己的情人,他来了!
他从拉萨来,从海南来,从天边来,从山里来,从海上来。
他的车无声停放在街边,在吴家大院的老洋槐树下。
她听见车轮停止转动前与尘土摩擦的声音,听见他轻轻地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然后,他来了,情人啊,他来了,他的头发给夜风吹拂着,他的步子就要疲惫了……他还未及吹响那三声约会的口哨,她的窗已经打开了,夜的光拥着他,月光推动着他,女人细腻的手和白皙的脸,像黑暗中颤抖的花瓣,迎接他……
他和她躺在一起,像躺在白夜的沙滩之上。星云游动,夜鸟飞翔,情人啊,他还穿着红色的肚兜,那是她给他缝的,上面绣了雨城花,要在漫长的旅途中保佑他庇护他……她的手,就在这暗色的肚兜上摸索着。
男人回到了他的山洞,他穴居的地方,回到了他的清泉之下。他睡着了,香香地睡着了,伸展着他健硕的四肢。她的头发像水草在他头上漫迤,她的双手如冰凉的禽爪在他腹上颤动,她的气息像一片果园将他围合……
他睡了,而她睁着眼。
她不敢入睡,怕睡眠会像巨兽,将夜晚吞没,将时光吞没,将他吞没,令她的幸福转瞬成为破碎的梦境……她要这样一直爱抚着他,直到星辰渐远,她不得不隐匿于天光之中,他不得不一跃而起,驾车离去……
二十八
秋枝在深夜醒来,又睡去。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
猫的叫声在很远的地方,既凄惋又娇媚,既是呼唤又是哭诉,既天真无邪又饱经忧患。
在黑暗中,在潮湿的夜里,猫的声音,惆怅,优美。
雨消歇之后,清洁车的电子音乐在街面上响起,它简单明快的旋律,令不眠的人安心。
秋枝又做梦了。
天很热,而她在爬山,山上有农民在烧草灰,烟味呛人。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到山顶,来路已经渺茫。
人都哪里去了啊?办公楼里的人们,街上的人们,吴家大院的人们,生机勃勃的美娜,羞涩的金姐,忙碌的外乡人,他们找什么去了?让他们去找吧,她要爬山,继续爬山。
翻过这座山,再翻过这座山,柔石啊,我是否离你近些了?我曾受着这阳光的宠爱,这遍野的阳光,足以证明我的纯洁……
猫来了,秋枝看见猫将自己的手袋牢牢咬住。
她低头对它笑笑,问它要做什么。它有些紧张,不愿意交流,只断然掉头走。她必须得跟着它,否则,它又来咬她的裙脚,拖她走。
她只好跟着它走。
天气又闷又热,空气里是难闻的烟火味,她快要憋不住了……
二十九
秋枝醒来,眼前一片昏暗。黑暗的夜里十分喧闹,令她吃惊。
她昏昏沉沉摸索到客厅,推开后窗,一片红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险些跌倒。
吴家大院火光冲天。
“金姐!金姐!”
她冲进郁金房内,床上空空。
她愣住了。拉灯线,灯不亮。
屋顶房粱燃烧发出吱吱声,噼啪声,陈年木材、纸张、衣服、电线烧着的焦糊味令人呕吐。
她迅速拉下一条毛巾,在脸盆里浸水然后蒙在脸上,开始独自突围。
消防车从远方疾驶而来,它呼啸的声音令半个城市翻腾。
秋枝从坍塌的房门口爬了出来,面前已经是一片火海。她匍匐着,寻找郁金的身影。
终于,她看见郁金,正在一截偏僻的小巷里,拄着拐杖艰难移动。在她前面,猫衔着她的花头巾,那是老五从云南买回来给她的。它给走几步,又回头等她。
糊涂的猫啊,那小巷虽是火势未到之处,或许可以逃生,可是郁金怎么能够像你,轻轻就可以跃上那段土墙?
秋枝拼命跑向她们。
火的声音涌动着,喧哗着,烤得她的脸生痛。火光里的一切虚幻又生动。她快要接近了她们,但她感到胸部疼痛,几乎窒息,伏倒在地上。
她手里抓紧一把泥土,土里的玻璃割破了她的手掌,疼痛让她清醒。
秋枝发现,大火已经将院子封住,红光的巨舌已经穿过最高的屋脊,直舔天空……她嗅到了头发被烤焦的味道,感到绝望;她,郁金,以及那只白色的大猫,进入了死胡同!
大院的核心处爆发出轰响。
猫和郁金已经到了土墙前,秋枝也接近了她们。秋枝脱掉着火的外衣,扑打过去,奋力将郁金往自己肩上拉,烟火使她呼吸困难。
轰响再次震慑大地,惊魂未定的郁金顺着墙倒了下去。秋枝迅速挺直身躯,扑过去,伏到郁金身上。猫的身体贴在墙根上。它在拼命抓刨,用牙齿和小小的两只爪子,拼命刨……秋枝拖着昏迷的郁金奋力往前爬,可是,一瞬间,断壁残垣轰然倒塌,掩没了她们……
尾声:1993年春天的那一场大火,令雨城东的吴家大院彻底变成废墟。
令人们意外的是,消防队员从废墟底下刨出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是半身不遂的瘫痪者,竟然都没有窒息,毫发未损。原来,墙根下一个通向大街的小小洞口救了她们。那洞口只有手指大小,新鲜,四周全是爪痕,还有些血迹,有猫的小小的断甲和白色的絮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