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时共我赏花人
“符儿?”
描红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轻轻笑了笑,道:“是我弟弟。”
“怎么过去没听你提起过?”我问。
描红便眨了眨眼睛,表情有些尴尬。当初描红为秦子洛办事,对自己的家底自然是透露得越少越好,没必要说的就不会说了。
描红道:“他那时还小,调皮得很,像只猫儿一样,一眼没看住就溜到宅子外头去了……走丢了。”
也算是桩伤心事,我不好追问下去,不过这么说起来,若那孩子还好好的,叶家也算留了后。
我埋着头终于剪出个满意的图案,描红看了看,笑吟吟地问:“这是什么?”
“皇兄啊。你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不像吗?对了,还有眉头,他总是皱眉头……”
我将红纸折起来,在眉心的部位又下了一剪子,展开来向描红展示。描红别别扭扭地给了句评价:“皇上的这个头,同二郎神有几分神似……”
我递过去一个埋怨的眼神,人生已经如此艰难,这点小事干吗还要拆穿。将碎纸丢进筐子里,这样坐了许久,也该起来上个茅厕活动活动了。
我出了房门,朝小猎场那方向望去,再往后就是宫城了。往年的这时候,我正在应付内宫的家宴,每每都要闲得吃撑了肚子,倒不如此刻自在了。
这会顾且行的座下,该又多了几位年轻貌美的妃子吧。明年的这时候或许又会新添小皇子了,我在那一大家子中,终是多余的。
这么想了想,我便大步朝最近的茅厕走去。茅厕外只挂了一盏昏灯,比廊檐下的灯光黯淡许多,便就自然地拉长了数个不合时宜的身影。
这些带刀的身影在我脚下逐渐缩短,应是身后的人越走越近了。我真心疼这些杀手,大年夜还要在这儿蹲本公主的茅厕,便是要蹲,也等本公主方便完再动手好不好。
我觉得像我这种有重要使命在身的人物,若是直接杀了,是非常可惜的,既然不是杀人,那便是要越货了。
既是越货,就有得商量。
我身子转了一半,从茅厕另一头就又蹦出一票人手,与那些蹲茅厕的人打了起来。这些自然就是顾且行安排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了。
这一架打得并不难解难分,坏蛋们发现不占优势,便急速撤离。顾且行的人哪能这么容易放了他们,一个个又飞又跳地冲上去追。
你们不要追啊,你们追了本公主可就落单了。因而我也追着跑了几步,刚跑到厢房这侧的拱门口,顾且行正巧出现将我拦住,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
按着我的脑袋瓜,他低低的声音有些急促:“家宴上琐事太多,我来得晚了些,别怕。”
其实我不是很怕的,这种事情我已经习惯了。
顾且行说家宴琐碎,我便也明白了。他这日理万机之人,没谁能拿琐事缠得住他,有这能力的,唯独太后,看来是太后有意在家宴上绊住他。
那这行刺我的是什么人,答案不言而喻。
我不禁酸了一嘴巴:“叫他们不要再追了,万一发现是自己人,就不好看了。”
顾且行抱歉地低头看我一眼,又揉了揉我的头发,顺手把我的脑袋往他肩窝里按得更紧一些。
阿弥陀佛,这样不好,不好。
“你别动,”顾且行说,“让我再抱一会儿,我这一路都在担心,虽然已经安排了足够的人手,想想你在刀光剑影之中,暗处时时有人盯着,我就……”
“非要抱,也先进了屋子再说。”我打断他,轻轻推了推他,转身要朝房间走去。
身后又传来马的嘶鸣,顾且行闻声看了一眼,见是容祈踏马而来,露出个晦气的表情:“佳节之夜,靖王不在家中与老夫人和郡主团圆守岁,到这尼姑庵里来做什么?”
容祈从马背上跃下来,语气也不甚和气:“皇上不是也在这里吗?”
“朕?哼,朕在哪里需要你来过问?”顾且行冷冷说着,便搂了我的肩头要往厢房那头走。
“皇上!”容祈立在我们背后,道,“臣知悉公主遇险,眼下看是已经平定了,只想问一句,公主……可还好?”
我听着他后几个字缓慢的语调,心下微微动了动,转过身来,微笑着说:“幸得皇兄护卫周全,本宫无碍。慈安堂隶属宫城,出此骚乱与禁卫无关,不属王爷失责,靖王不必放在心上。”
“且歌……”容祈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唤起我的名字。
我便低下了头,微微一颔,算是告别礼,复而转回身去。顾且行对容祈道:“靖王赈济军需,前些日子辛苦,未能时常陪伴老夫人,今日家宴上,太后念你有功,赏了些玛瑙锦缎药材补品,又特地挑选了几名伶俐的宫婢,明日一并送去靖王府伺候秦老夫人。这些日子靖王就不必出府巡视了,在府中好好陪伴家人吧。”
顾且行将容祈晾在那儿,便拉着我回了房里。描红和吟风看他进来,也赶忙躲了出去。我看着顾且行严肃的模样,想他也不是在为容祈的出现而不开心,毕竟有我的地方,容祈突然出现也不是新鲜事,他也该习惯了。那就是在为太后这次意图加害我而不开心。
可他老娘也是为他的皇位着想,一来是图清君策,二来是我的身份尴尬,若我只是个寻常女子,他老娘估计忍忍也就认了。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轻轻抚开他的眉心,笑着说:“好啦,不要愁眉苦脸了。我今日跟描红学着剪窗花来着,你看看这个像不像你?”
我把自己的杰作拿出来给顾且行看,他眼皮抖了抖,干笑道:“二郎神?”
我扑哧笑出声来,指着眉心的空洞说:“这是眉头啊,你天天皱啊皱的,都皱出条缝来了。”
顾且行亦跟着笑起来,伸手将我揽进怀里,眼底绽开愉悦的笑意。
小玮从门缝里挤出脑袋来,而后是胖墩墩的球一样的身体,看到顾且行时又是一番龇牙咧嘴。顾且行依旧搂着我,习惯性地皱眉,打趣道:“这小东西近来越发凶狠了。”
“嗯,两岁多了,大约是到了发情的年岁,有点儿……烦躁!”
顾且行笑着看我一眼,我随口嘀咕道:“改日让胤之再送只母的过来。”
我心里还将贺拔胤之当成朋友,显然顾且行不是这么认为的,听到我提起他,顾且行的表情有瞬间僵硬,缓缓付诸一笑。
但我实在是让这泡尿给憋着了,这会儿心神放松下来,便憋不住了。顾且行看我脸色不好:“怎么,不舒服吗?”
我难为情地将情况吐露,顾且行无奈而宠溺地看我一眼:“没出息,我陪你去。”
“不用,外面的事情应该都处理干净了,哪能让皇兄给我站岗呢。”我说着扶着桌子站起来,路都走不稳了。
顾且行执意要扶我,我也没有办法。
终于如愿蹲上了茅厕,仿佛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来,怎一个爽字了得。
茅厕外却传来顾且行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走,朕方才的话听不懂吗?”
而后是容祈的:“方才且歌面色虚乏,腰腿无力,应是有些不便。月灵芝药力过猛,对女子身体影响极大,想提醒皇上,这种时候应让她多加休养,探望过后,早些离开。”
“朕几时离开,你说了算?”
“臣说了不算,皇上说的也不算,宫城之内遍布眼目,既有今夜之事,皇上应该明白,皇上对公主的关爱愈多,便愈是加重了她在一些人眼中的罪责。还望皇上体谅。”容祈道。
“那么你的关爱呢?”
“臣与公主有先皇所赐婚约在身,关爱是自然。”容祈似轻轻笑了笑,“臣也明白,皇上并未将那婚约放在眼中,皇上心中所想,不过是要么抢回那道圣旨,要么再抢一次新娘。我和你不同,我不会把她逼到艰难的境地,让她因不得已而依靠,我会让她自己选择,所以,她也应该明白个中隐情。”
“隐情?隐情是你伙同秦子洛意图谋逆,利用公主之便拉拢周炎,逼死了玥娇长公主!”顾且行道,“朕念你迷途知返,平粮价、济军资有些功劳,才善待你容家,不是给你机会同朕讨价还价,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至于她的身体,她方不方便朕比你更清楚,你明白吗?”
容祈说:“臣不明白。”
“她……已经是朕的人了,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在茅房里猛然抬起头,顾且行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呢,简直……太、太、太坏了!可我要是跑出去跟容祈说没有这么回事,好像还是哪里怪怪的。
便是这么纠结一会儿,愣了会儿神,我再出去的时候容祈就已经不见了。
低眉顺眼地走到顾且行身边,我说:“皇兄,你方才那样说,实在是不好。”
顾且行把头一扬:“我就是不喜欢他靠近你,不应该吗?”
顾且行走后,我问描红:“你知道月灵芝是什么东西吗?”
“一味灵药?”
我这吃过的人都不知道,描红怎么会知道。可是我听容祈口口声声说着月灵芝,似乎月灵芝用药并非我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其中真有什么隐情似的,便有些好奇。
我又问:“那你可认得初一?”
“初一……认得的。”
“那么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
描红幽幽地回答:“那时我还在狱中,并未经历实情,听人说是在公主寝殿外被射杀的。”
“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我自言自语。
描红低低道:“公主当时就在殿中,既是不信旁人所说,难道连自己的眼睛都不信了吗?”
唉,我当时晕晕乎乎的,我看清楚什么了呀。我虽然没看清,但当时在娇华殿里的很多人都看清了,是射杀的没错。
过了年,我让顾且行去漠北给我弄头母狼来的事情没有下文了,看来是顾且行和贺拔胤之两边都没有打算修好。
边关的战争还在断断续续地进行,大漠和草原上的男儿都是打仗的好手,贺拔胤之的狡猾令人咋舌,他们利用沙漠地形防守,顾且行几次想要直接踏过沙漠给贺拔胤之点儿颜色,都以失败告终。
南夷乘虚而入攻打西南,火上浇油骚扰不断,也令顾且行焦头烂额。
然而贺拔胤之的骚扰也确实只是骚扰,每每坑走些士兵掉头就走,并没有大举进攻破城的意思,此举大约算是在蓄力,顺便扰了对方的阵脚。那毛头小子似是忽然之间长大了,身边必然有个颇具头脑的军师。
次年八月,我来到慈安堂已经一年多,每日活得小心翼翼,在那次刺杀之后,郁如意曾专程给我送来一根试毒的银针,大约是容祈的意思,自然,若是容祈亲自来给我,我是不会收的。每次用饭之前,描红都会以银针试探,确实躲过几次暗中加害。
陈画桥又怀孕了,说是正月里的事情,上元节那日她陪顾且行去塔楼放烟火,之后二人的关系便有所缓和。
我没有回避这些事情,我知道顾且行是什么身份,知道他的身边缺不了女人,也知道改头换面的陈画桥,获得圣宠是迟早的事情。无论是迫于压力还是一时兴起,那些问题顾且行也无法回避。
那满园的蒲公英已经开了数月,不久也该彻底凋谢,或是随风飘走,或是入土化泥。顾且行如去年那般在月色下望着我,他说:“且歌,跟我回宫吧。”
这件事情他已经提过很多次,而我每次都没有回应。回宫或者是留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呢?唯一的区别是他可以时常见着我罢了。
“你在怕什么?”他双手握着我的肩头正色看我,他说,“你是怕我对你和她们一样,还是你心里,还没有放下他?”
尽管我们努力回避,我和顾且行之间都是有隔阂的。我不再推开他,是因为我觉得如果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着了他的道,便从现在开始习惯。而后宫的那些妃嫔和我曾经那段不大愉快的感情,始终横在我们中间,跨不过去就是个死局。
我望着远处斑驳的树影,淡淡地说:“花开半日红,不若嫁东风。在宫里,开得太艳会被人摘下把玩,开得太淡却被淹没。便是你不说,我也想得到,这一年以来,后宫中有多少被你辜负的女子。一朝得宠,一朝受尽冷落,她们做错了什么?”
我转头看向顾且行,他刻意将目光移开,望着深远的黑暗,那些无可避免的妥协和以牺牲为手段的理由,他不想说。
我轻笑:“她们没做错什么,不过是奢望做你身边最娇艳的那一朵罢了。你可以将她们捧得很高,稍一松手,便摔得最惨,我怎么可能不怕。何况,你我这样的身份,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我连个安身立命的身份都没有,再面对你,当怎样无地自容?”
“你,是这样想的?”顾且行问我。
我点头,说:“这一年多以来,有这样的陪伴,已经足够了。所以皇兄,让我去漠北吧,贺拔胤之会好好待我的。”
“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已经猜到了,顾且行的遮遮掩掩,太后的迫不及待,不过是因为贺拔胤之对我的觊觎。这或许不算是觊觎,若三年前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贺拔胤之,或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可我同他开了个玩笑,我说三年后如果我还没嫁出去,他就以最风光的方式来向我提亲。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在皇城的境况,大约他以为我定是嫁不出去了,所以他开始筹谋那最风光的方式——江山为聘。
之前贺拔胤之曾几次给顾且行递交聘书,被他果断回绝,才惹得那个直肠子的愣小子使出了这样极端的办法。我听说大漠里的男儿特别重视承诺,所以漠北王妃虚位以待,待的正是我这位和亲公主。
顾且行近日来看我看得很频繁,大约是那边的战事不那么紧张了,要么是贺拔胤之不想打了,要么就是在为彼此留下最后喘气的机会,不久就会展开真正的进攻。
我们不怕打仗,可小本儿里那句话说得真好:以一个女子就能解决的事情,何须动用千军万马。
就算这场仗定安赢了,顾且行赢了,漠北被彻底收服了,那么天遥地远的地方还是得有人管理,漠北至多是换个新的汗王,如此又能避免战争不会再度爆发吗?
倒是不如稳住了贺拔胤之,在他在位期间,可以暂保和平。
和亲是个窝囊的手段,既然千百年来有那么多的帝王以此手段百试不爽,便说明这事情窝囊得好,窝囊得妙。
“不行,”顾且行说,“我不可能同意。父皇把定安交给我,把你托付给我,我便不会允许你们被他人染指。你要相信我,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它们总会过去。”
我轻笑:“父皇没有将我托付给你,父皇把我给了容祈,你忘了吗?”
他把我圈在怀里,声音在耳畔温柔而坚定:“我不管。从你帮我挡剑那一刻开始,我就控制不了自己了。那时候你曾经把自己的命交给我一次,现在,给我,把你的心你的人完完全全给我,再给我一次。”
他将我抱得很紧,低沉的声音在耳畔撩拨着心底悸动的弦,他对我的真心我感受得到。从那次抢婚开始,到之后的每一次争吵,我如何一再触碰他的底线,他如何忍耐包容,从霸道到温柔,从赌气到习惯。
“且歌,我爱你。”八月微凉的夜风中,他说出让人脸红的表白,就像是对内心的低头和妥协,他的声音轻颤,飘进耳膜恍惚不清。
而后他忽然将我带进怀里,毫不犹豫地吻我。再不似第一次那般疯狂而没有章法,他吻得很有节奏,可以照顾每个部位的感受,由缓至疾耐心地引导诱惑,手段娴熟地诱人启齿,细细抚慰,缠绵如一池春水。
不得不说,他在这方面有了很大的进步,大约是经历的女人多了。
宁静的天幕下,忽然起了波澜,冷箭刺破黑夜,周围响起细碎整齐的脚步声,风吹草动。
顾且行敏觉地将我推开,朝那些忽然出现的人看了一眼,握住我的手说:“不要怕,是我的人。”
他拂去衣袍上的灰尘杂草,伸出手将我拉起来,一只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等着那些亲信暗兵过来回报方才的异动是怎么回事。
远处有简单的打斗声,暗兵押回来一个人,却正是容祈。
以一敌众,便是容祈再身手了得,也不是顾且行精心调教的顶尖暗兵的对手,而容祁那些影卫是时常跟在身边的,我想大约是容祈不准影卫插手,免得当真和顾且行打起来,生了误会。
因为打斗,他的样子有些狼狈,而此刻我
却觉得自己更加狼狈。
“深更半夜,靖王爷在此有何贵干?”顾且行问道。
“探望故人。”他回答的时候,唇边骤然牵起自嘲般的冷笑。
“哦?不知道靖王爷这位故人,现在可好?”
容祈深深地看我一眼,唇角的笑容愈发凛冽轻蔑,看着我,他回答:“她自然会很好,我活着,便不许人对她不好。”
“有王爷这份关怀,那位故人必会长乐无忧,你说对吗且歌?”顾且行说着说着把话头放在我身上,他是故意的,我觉得这简直是在对容祈炫耀,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争风吃醋起来果然一点也不可爱。
我抿着唇勉强笑笑,顾且行更用力地握我的手,手指都被他捏疼了。我低着头道:“时候不早了……”
“我送你。”顾且行说着牵着我朝慈安堂里走,他走得很快,我几乎是被拖着跑的,手腕也有点酸了。
推开房门,顾且行把我按在凳子上坐下,转头看着准备走上来行礼的描红,拂了袍子也在凳子上坐下,问道:“那姓容的常来?”
我冲描红使眼色,可宫里有规矩奴才不能盯着主子看,尤其是当皇帝问话的时候,更不能朝别处看,描红只能低着头,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挤眉弄眼。
顾且行扭头看我,清了清嗓子惩罚似的瞪我一眼,我只能老实巴交地垂下脑袋。
“得空的时候,时常都在的,只是在四处转转,不曾与人说话。”描红回答。
顾且行皱起眉头,满脸不悦地嘀咕一句:“他还真是固执啊……”
正嘀咕着,他又瞪着眼珠子瞟我一眼,我急忙再度垂下脑袋,听顾且行吩咐道:“收拾东西,今晚就跟朕回宫!”
顾且行是嫉妒容祈,他忙得焦头烂额不能天天看见我,可是容祈那个大闲人每天都在附近晃悠,就算我不理他,他也能时时看见我。
眼看着冬天又快到了,想起去年冬天描红和吟风跟着我在这里受的那些苦,我也有些犹豫,毕竟我自己也觉得有点苦,到底我是个更偏爱养尊处优的人。当初我躲到这尼姑庵里来,求的是太后的放过,显然未能如我所愿,顾且行和容祈没事儿就三天两头跑来争风吃醋,也争不出个结果。
我留在这里不过是个“耗”字,但我从来就很擅长耗,顾且行说让我回去,我就乖乖地回去,也显得太没有主见了。
一时便婉拒了。
却也没能耗上几日,甘霖皇叔秘密前来探望我,带来个复杂的疑问,关于父皇的死因。
父皇仙逝时不过才不惑之年,虽然顾氏的先祖常出短命鬼,但经查实大多死于非命,父皇仙逝时也算英年,自会引起许多人的疑问。而今顾且行已登基两年有余,关于先皇的过往鲜少有人过问,仍在孜孜不倦追寻结果的,也许只剩甘霖皇叔了。
“时间过得真快,父皇已经离开这样久了。”我低着头,有些伤怀地说道。
甘霖皇叔道:“有些东西,越是经历时间的沉寂,越是渐渐将本质呈现清晰。”
“皇叔有眉目了?”我问。父皇还在世时,我曾问过甘霖皇叔父皇因何而病,皇叔说“年少登基殚精竭虑,自悔杀戮郁结成疾”,与太医们说的也没什么不同。那时我还是个别人说什么就尽量听什么的直肠子,就算明知是敷衍,也不会过多深究。
甘霖皇叔道:“医者道,天地五行,人之五脏,五行相生相克,五脏相持相解,一脏旺则一脏衰,一脏衰引一脏弱,身中有疾,择弱处而显,纠源头而医。我为人看诊多年,却从未见过如你父皇那般,五脏皆弱,羸如老者,源头并不可察。这种体质,若不是先天而来,便是日后所染,从肤表而入,附于骨髓,散布周身。”
“若是有这样厉害的害人之法,定不是一日所为,若真有此事,难道是父皇身边之人……”
甘霖皇叔摇摇头:“浸染之物尚未查实,推论是何人所为为时尚早。”
“嗯。”我点头,不曾想今日听到这样的推断,我心里竟可以这样平静了,若是父皇刚离世时,有人告诉我这些,我恐怕要炸翻了天,我问,“皇叔找我,定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这两年我一直在探求原因,奈何医术浅薄,日前从家母处听来一些见闻,有了些新的猜测。此事到底是要从先皇生前所用之物着手,但先皇贴身之物大多已随葬,宫中所遗留的,我却不方便前去探查。”甘霖皇叔道。
我明白了,在宫里翻东西,那是我的看家本事。而这件事情甘霖皇叔又不好去找顾且行大大方方地开个白条领个腰牌。先皇之死,兹事体大,若不是拿到了切实的证据,顾且行是不会允许人拿这种事情公开胡闹的。
我很快便在尼姑庵里故意惹了桩欺负,气得顾且行不忍心再看我“受欺负”,连日卷了铺盖把我带回宫中。
回宫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受她老人家的提点。
“且歌长公主与这深宫大内当真缘分深厚。”太后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我猜她后一句是,怎么撵都撵不走。
我脸皮是很厚的,笑眯眯地说:“是太后和皇兄垂爱。”
太后道:“哀家不是你的生母,说垂爱也是些客套话,如今皇帝根基尚未牢固,能令哀家垂心的不过这江山社稷罢了。日前许你去慈安堂修行,也是期望你能有所参悟,如今既然回来了,也是该好好想想,作为帝家顾氏的女儿,该如何做好这个先皇御封的护国长公主,为皇帝分忧,才不枉你皇兄对你的垂爱。”
“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轻飘飘地扫了身侧的顾且行一眼,大约是在观察他的脸色,看见对我说了这些,顾且行也没什么反应,便又道:“如今漠北与我定安有些计较,前不久哀家倒是收到过漠北老王妃的来信,说是不想兵戎相见伤了和气,要商量个简单的解决办法。”
顾且行微微一皱眉,打断道:“漠北老王妃来信,儿臣怎么不知道?”
太后冷冷一笑:“若是叫皇帝你知道了,这封信还能递到哀家手上来吗?”白了顾且行一眼,太后说,“哀家是后宫妇人,不理朝政,只是个传话的,但也要提醒皇帝一句,家国大事,兵不血刃才是上策,莫要忘了你父皇临终前对你们的教诲!”
太后将父皇搬出来,顾且行也不好反驳什么了。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好反驳的,娘俩说话,嘴巴上斗输斗赢了都没什么意思,好听难听的,还不都是说给外人听的。
比如太后说这一番话,她深知是说不动顾且行的,说给我听而已。
出了太后寝宫,顾且行便叫我不要把他老娘的话放在心上。我望望宫墙上的云,说:“反正我铜皮铁脸的,由她说去呗。”
顾且行轻轻地笑了,道:“哪有公主这样说自己。”
哪有皇帝看上自己妹妹的?哪有隔壁家世显厚、相貌体面、威武雄壮的汉子抬着金银抡着板斧软硬兼施求娶自家妹子,当哥哥的看都不看一眼头破血流也要给人家打回去的?
我是不像个公主,也不愿像个真正的公主那样活着。可我若不是这个公主,我是谁,顾且歌是谁,世上人又如何看待我?
我又抬头看了看那朵云彩,天要黑了,一轮夕阳把云层照出千丝万缕的纹络,我想抬起手去把它们一片一片地撕开,好像撕掉最后一层云彩,我就能永远地拥有最通透的夕阳,温暖、绵长而自由。
可是撕云彩是一件难度系数很大的事情,顾且行不会允许我做这种登天的大事,我只好对他说:“皇兄,我刚回宫,心里乱糟糟的,这些日子你不要来看我,我想平静些。”
反正我人都回来了,我想顾且行是不会那般矫情的。
娇华殿还是那个老样子,这宫里乃至这世上,真是不会少了谁就转不了,哪怕娇华殿没了主人,该忙活的还是在忙活着,我走时殿里有几个宫人,回来时一个也没少。这一年多以来,宫里也添了几位有位分的妃嫔,有些人手调动实是难免,看来本公主在后宫仍是有些影响力的,没人敢来我宫里调人。
紫兰姑姑特别高兴,像看着闺女回娘家似的,喜气洋洋地说:“奴婢就知道公主会回来。”
我瞥她一眼:“希望我跟您老人家似的,一辈子憋在宫里啊。”
“公主又拿奴婢开心了,只要公主过得快活,在哪里奴婢都高兴的。”
我冲紫兰姑姑吐舌头,拉着她的袖子往殿门里头走:“快跟我说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宫里都发生什么大事了。”
“这宫里的事情哪一桩不大,哪一桩又算真正的大事,”紫兰姑姑又开始打太极了,仍是笑着的,说,“最大的事,就是皇后娘娘怀了身孕,马上就要添小皇子了。”
“不是说才八个月?”
紫兰姑姑道:“太医说这胎长得极好,足月就能生,这会儿心鸾殿里就忙得很,时时备着呢。”
“这样啊,那我便不去打扰了,等小皇子生下来,再去探望好了。”其实我就是还惦记着陈画桥当初的脾性,怕一不小心再招惹上事端,我又问,“那新添的妃子们呢,我同她们可能相处得来?”
紫兰姑姑话还没接上呢,就有新添的妃子组团来门槛外敲门了,大约是都听说了我和顾且行关系极好,赶着过来套近乎。
我让她们都进来,姐姐妹妹地客套了几句,不想客套了就说些无用的,她们也都同我说得来话。我是不知道以后还得在宫里混多久的,也没了过往那些骄纵傲气,培养些说得上话的同伴还是很有必要的。
好听的和气的话说了一大堆,便听她们聊起了宫中日常,言谈间似乎都对一位吴氏妃子不大满意,抱怨她没同大家一起过来热闹。
我想了想,这吴氏妃子大约就是当初见过的吴淑女,太后特地挑选的,说是同我眉眼脾气相似,嗯,这身不屑攀附、不愿拉帮结伙的傲骨同我是有些相似的。
打发走了妃嫔们,我便问了紫兰姑姑一些吴氏的事情,顾且行虽然不是很喜欢流连后宫,但要挑个得宠的,当属这吴氏。圣心嘛,不外乎皇上来了多少次,一年皇上来你这里十次,去她那里一次,就足够你用鼻孔看人了。
我在娇华殿老实巴交地待了两日,做足了样子,便抬脚往思圣堂里去。除了亲授相传的,宫里鲜少会有遗物这种东西存在,而每一位地位尊崇的皇帝或后妃去世后,都会按照规制将一些旧物存放在思圣堂,以供后人瞻仰怀念。
但老实说,这里放的都是些死人用过的玩意,很少会有人过来,怕沾晦气。
看守思圣堂也并不是什么美差,一来是讨不到打赏,二来是列位先皇的遗物虽不值钱却很贵重,运气不好就会丢老命。因而但凡有点脑子的侍卫,都会走关系调去他处,待在这里的侍卫,要么是新人没靠山,要么是真心忠厚。
我便料定不会有人认识我。
之前描红有些前科,干正事的时候我便只带着吟风。我和吟风打扮成洒扫的宫女,伪造了块乾和殿的腰牌,递到侍卫面前,顺利通过。
正要往里头进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我是不会“等等”的,吟风是个聋子,更是听不见这声“等等”。我们俩接着往里头走,我听得身后侍卫招呼着:“是心鸾殿的英姐姐,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听语气是他们自己也嫌这地方晦气。
宫婢道:“皇后娘娘叫我来这附近采些花儿来,前面两个是做什么的?”
“是乾和殿差来洒扫的宫女。”
“嗯,这地方阴气森森的,是要常打扫着些。”
宫婢说过话就走了,虽然没注意模样,但听这宫女的声音并不熟悉,起码不是陈画桥未出阁时常跟在她身边狗仗人势的那一个,不知会不会认出我。
其实认出来了我也有把握糊弄过去,毕竟我在宫里做过的不合身份的事情已数不过来了。
生长在宫中这么多年,思圣堂我却只来过一回。那是母妃病重之时,我爬到宫城最高的那堵墙上,任侍卫怎么喊也不愿意下去。
我在城墙边坐着,趿拉着鞋子晃荡着两条小腿,遥遥望着天空。后来顾且行也爬上来了,命令我随他下去。我心里系着母妃的病情,对他并无敌意自然也不放在眼里,望着天空呆呆地说:“我听宫人们说,天快亮的时候,有一种会飞的星,对着那星说话,心中的愿望就能实现。”
顾且行说我是歪门邪道,如果我再不下去,父皇就会知道了。我认为他在威胁我,我从来就不怕威胁,挑衅一样地把两条小腿晃出更大的幅度,一不小心就将鞋子晃掉了下去。
我让顾且行下去帮我拿鞋子,顾且行让我自己滚下去,我说不行,我下去了他们就不会允许我上来了。
于是顾且行就下去了,我天真地以为他会下去帮我找鞋,结果他带来了父皇,父皇在城楼上将我好一番教训,他说:“你们身为皇嗣,时时刻刻是定安的体统和尊严!”
顾且行站在父皇身边,狗仗人势一般地瞪着我,把那只鞋子狠狠地砸在我画前,然后我就被罚到思圣堂来跪了一夜。
那一夜可吓惨了我。
如今回想起这往事,我才领悟父皇的用心良苦,他是那样怕我做不好这个公主,怕我虽然承担了公主这个身份,却不能承担公主应该承担的重任。
我走进陈放父皇旧物的那一间,看到一些短小的衣物,感慨父皇也曾孩童、也曾少年过啊,想到这些,便觉得又同父皇很亲近。
按照规矩存放的东西,里面不会有什么与我有联系的事物,但每一件似乎都残留着父皇的气息。父皇最喜雪白的颜色,由小到大都是,可惜对帝王来说身着雪白显 得不够庄重,但我还是在闲时见他穿过几回。
有一次我同宫人玩耍弄伤了自己,转身便把血渍蹭在了父皇的袖子上,小声求父皇快回去换身衣服,不然母妃又要怪我污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抚着我的后脑勺,说以后穿深色的衣裳就是了。我问他白色不好吗,白色很好看呀。他说因为血的颜色太刺眼。
父皇从没让我见到过他杀人的样子,实际上皇帝也不需要亲自动手杀人,但我连听说过都没有。虽然我很早就开始明白政治是血腥的,可是在父皇离开人世前,我打心眼里以为,定安国风调雨顺政通人和。
或许是父皇走得太急,来不及告诉我这么多。
我从思圣堂出来,在娇华殿里刚落了脚,便有人传来消息,说陈画桥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邪风要来探望我,许是步子迈得大了些,走着走着扯破了羊水。
我觉得事情不会那样简单,毕竟刚刚她的宫女才在思圣堂见过我的行踪。若在寻常,皇后要生我在娇华殿里安生等着,生出来过去道个喜便好,既然陈画桥来了这么一出,我还是现在就过去看看才好。
我到的时候,顾且行已经在心鸾殿门口打转了,殿里清晰地传来陈画桥的呻吟,听上去十分辛苦。
我也不是没见过人生孩子,那慌慌张张的阵仗,全殿的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顾且行吩咐人先不要去告诉太后,省得她瞧见这情景跟着瞎担心,再伤了身子。
我手里捏着把汗,同陈画桥幼年时虽然不对付,好歹后来也有些牌桌上的交情,可不要为了看我出了岔子,不管是伤了大人还是孩子,我心里都过意不去,在太后那里就更过意不去了,届时为了弄死我,没准会说我是什么染了晦气的灾星……
寻常宫里想弄死一个人,又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就喜欢编这些耸人听闻的瞎话。
顾且行随手抓了个太医,问道:“怎么样?”
“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这太医也姓陈,往常是陈岚家中专用的郎中,将主子伺候好了,陈岚便将他引荐到了宫里,如今正是专门伺候陈画桥怀胎的太医。我看他岁数也大了,又生得肥胖,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对顾且行行礼,说起话来是一套一套啰里啰唆的。
我甩了厉色道:“别绕弯子,直接说结果。”
“是血崩之兆,加之胎儿尚未足月,微臣……”陈太医又忍不住开始啰唆。
“我进去看看。”我甩下句话走进殿里,陈画桥的痛吟越来越近,稳婆端着半盆让血染红的水从我身边走过。
我想拉陈画桥的手,可也不敢碰她,只能安慰道:“别怕,忍一忍就好了,太医说没事。”
陈画桥大张着嘴巴看我,疼得满脸都是汗,已不是花容失色可以形容的。
“容……”我见她做着口型,却也听不清,只能附耳贴近,听她尽力道,“容祈,快去找容祈……”
小本儿
里通常有这么个桥段,女子难产或者是意外生产时,会出现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选择。我想这个选择对顾且行来说一点也不难,皇后他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和陈画桥培养出那么一丁点情分,也不足以影响他的选择。
按照太医的说法,事情也当真严重到了那个地步。我在殿里胡言乱语地陪陈画桥说话,她的神志一直恍恍惚惚,直到容祈进来的时候,眼睛忽然放出光彩。
她用了所有的力气,一字字咬得坚定清晰:“容祈,本宫要你全力保本宫母子平安!”
陈画桥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她不要做任何选择,她要活下来,她说:“若是本宫和皇子有半分差池,本宫要你靖王府全家以死谢罪!”
容祈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默不作声地号了她的脉,眉心隐隐一皱,若有所思地看了陈画桥一眼。他淡淡道:“娘娘请放松心情,微臣已经了解了胎儿的状况,即刻为娘娘施针。还请闲杂人等先行回避。”
陈画桥点了点头,那些服侍的宫女便都退了下去。我自认也属那闲杂人等之列,便跟着要往外走,容祈忽然道:“你留下。”
他这话说得极为自然却没有目标性,并没有专门指哪个人,而我却莫名站定了脚步,回过头发现容祈正看着我。但我一不是医女二不是稳婆,留在这里只有添乱的份儿,我为什么要留下?
我打算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外走,容祈再度一字字道:“留下。”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
他向我投来不置可否的眼神,道:“往日施针救人,都是初一为我打下手,今日只好麻烦你了。”
“可是我……”
“你就是初一。”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听得我摸不着头脑,也勉为其难地留下了。
可我到底不知道我留在这里能干点什么,容祈走到一侧的书案前,吩咐道:“研墨。”
我便手忙脚乱地上去研墨,看着纸张上落下龙飞凤舞的笔迹,便是我有心多看两眼,也着实看不懂他写了点什么。容祈将墨迹吹干,折了四折递到我手中,认真地吩咐:“找信得过的人,送到御药房容硕手里。”
我收下纸张朝殿外走,心里琢磨着,这四处都是心鸾殿的人,大约没有信不过的吧。
我推开殿门,看到顾且行长身立在远处,正想大步走过去,描红忽然出现在眼前,问道:“公主,奴婢可能帮得上什么?”
描红这个身份,对容祈来说应该相当信得过了,我便把药方给了她。
转身回到殿中,陈画桥无力地躺在床上,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容祈撩开外袍从衣服上撕了几方布条,对我道:“把她绑起来。”
“啊?”
容祈瞪我一眼,自己已经开始动手,将陈画桥的手臂固定在床上。我仍旧傻傻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做。容祈扔给我两根布条,看了眼陈画桥搭着产布分开的两条腿,又道:“你去。”
嗯,这边的场景自然是他不方便看的,所以才要人留下帮忙吧,可我还是觉得那么多人不选,偏偏选中了我,这里面肯定有他的小算盘。
陈画桥被五花大绑以后,我又听容祈的话去取了针包,看着他一针针往陈画桥身上扎,昏迷中的她忽然清醒,发出低低的呻吟抽泣。
为了防止陈画桥因疼痛而乱动,导致施针出现偏差,容祈让我去陪她说话。我只能用最老套的方法同她叙旧,从我们儿时第一次相见,如何闹不愉快,她怎样同我作对,我如何背地里欺负回来。
“还有上元节那次,你和皇兄一起逛灯会,你们买了那么多河灯……后来……”
后来我和顾且行把陈画桥扔给秦子洛了。
陈画桥却虚弱地接话道:“后来子洛带我去了北山庙会,那里有跳面具舞的,我买了四张面具,可是你们一直没去找我们。不过那天还是很开心的,所有人戴上面具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没有样貌美丑,没有高低贵贱,还真是滑稽呢……”
“公主,药好了。”门外传来描红的声音。“送进来。”我说。
描红一勺勺地喂陈画桥服药。容祈递了根银针给我,朝床尾看一眼,说道:“膝上内侧三指处,推三分。”
我觉得事情是这样的,所谓人命关天,那些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凡夫俗念也就不必放在心上,到底我是不懂医术的,为了皇后母子的安慰,这针还得容祈自己去扎。
我想推辞,他板着脸道:“你去,我闻不得太重的血气。”
我抽抽眼皮,这样的理由也可以啊……接过银针,我将盖在陈画桥腿上的产被掀开一角,对着容祈所说的位置,夹着银针的手指轻轻发抖,犹犹豫豫不敢下针。
“别慌,那不是要穴,错了可以重来。”
如此我便有底气了。
“够了。”容祈道,“百里,四分……足心,两分……”
我倚着根柱子长舒一口气,陈画桥已经睡着了,气息很平缓,而我的目光不经意从产被下扫过,眼珠子一瞪,大声道:“出……出来了!稳……稳婆……”
陈画桥就这么晕晕乎乎地把孩子生出来了,虽是早产儿却并不显得虚弱。稳婆将皱皱巴巴的小皇子擦干净,包起来送到容祈怀里,在婴儿的衬托下,他的身形显得异常高大。他抬手轻轻抚过孩子身上每处细弱的脉搏,表情极度舒展柔和。
我站在两步外看着他们,忍不住想要靠近,小皇子的眼睛仍旧闭着,哭喊的声音很响亮,只是在容祈手指的抚弄下,很快就消停下来,轻轻舒展肉肉的小胳膊小腿儿,我很想上去摸摸他。
容祈有意朝我走近一步,将孩子往我怀里推了推,我却紧张地后退了,看着他道:“我不敢。”
我不敢抱他,他是个天大的宝贝,我生怕自己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就打碎了,根本上我还是认同自己是很晦气的。容祈轻轻地笑了笑,我亦对他露出微笑,我说:“你抱着他,我就这样看看,他可真小。”
我轻轻去捏孩子的手指,感觉到小小的力量,就像是做贼一样,心里激动紧张又伴着快乐。
婴儿被奶娘抱去给皇上,容祈又探了探陈画桥的脉,问旁边立着的宫女:“皇后娘娘为何突然生产?”
宫女急忙低下头:“是奴婢不好,皇后娘娘今日叫奴婢去思圣堂附近采些花儿来,奴婢走得近了些,怕是沾了晦气,冲撞了娘娘。”
果然是今日那宫女的声音。
容祈沉吟一声:“陈放先皇遗物之地,不可说晦气,这种话不要再让其他人听到了。”
“是。”
顾且行为小皇子取名璨,我听宫人私下议论说,这是寓意上元节那日皇上与皇后彻底解开嫌隙,因而才得了现在的小皇子。
宫中上下因这桩喜事气氛融洽着,我便出宫去与甘霖皇叔见了一面。
“不错,我猜得不错。”甘霖皇叔看着我从思圣堂拿来的衣物说。
这件衣裳是父皇在世时常穿的,已经有些年头,皇帝穿的衣服,总不会穿到很旧才替换下来,针脚花样等处成色如新,但色泽实在过于暗黄,甚至比那些年少时的衣服颜色还不济。衣服总是要放旧的,可是短短几年颜色就旧得这样离谱,就不正常了。
甘霖皇叔说:“西域有一种浆果,汁液无味,用来清洗衣物能使色泽明亮,每每使用后焕然一新,但若不经清洗,时间长了,就会变成这样。”
“此物有害?”我问。
甘霖皇叔道:“西域人使用此物时,会配合一些盐粉,提前化解其中毒性,如若不然,沾染此物的衣物长期与肌肤摩擦,经汗水稀释,毒性挥发,便会对人体有害,时长三五载,便会如你父皇那般,体弱无力,脏腑皆衰。”
“难道是浣衣局的皂粉?”
定安国土内自有生长皂角的地方,生产皂粉的作坊不胜枚举,没必要远去西域进口。宫中人多衣多,若是所有人都使用了这种稀有的皂粉,并不可能,偏偏皇上的衣物是与所有人都分开清洗的。
“先去浣衣局看看,长时间使用这种东西清洗衣物,浣衣人的双手不可能没有异样。”甘霖皇叔说。
回宫后我便直接去了浣衣局,父皇到底是不是被此物所害且先不说,我很担心如今的顾且行是不是也处在这样的危害之中。
然而浣衣局为先皇清洗过衣物的几名宫人,在这两年内已经陆陆续续被换了个干净,均以各种理由出宫还乡,距离最后一位出宫,也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这更加印证了我和甘霖皇叔的猜测,从人员安插到撤离,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我去调了那些离宫宫人的背景资册,既然早有预谋,那些资册想必也多有作假,但总归是些线索。这些事情我做得极为隐秘,但我也知道,人只要在做事情,想绝对不被他人察觉是不可能的。
甘霖皇叔去查问过负责皂粉采购的宫人,虽查到宫内当时采购皂粉的作坊,但那作坊也几经易主,现归官家所有,当时的坊主下落不明。
我人小力微,宫中的事情尚且可以走动一二,宫外的调查便只能交由甘霖皇叔。但自父皇被害之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之后,我等待结果的每一日都成为煎熬。
顾且行过来看我,他说:“母后近来因新添小皇子之事心情大好,我想趁这个时候同她再说说我们的事情。”
我们——这个“我们”把我拉入另一桩烦恼,我实在没有想好顾且行说的“我们”当如何看待。若说在慈安堂时我还有所动摇,回宫这段时间的事情,已经让我把这个“我们”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低着头:“皇兄,如今父皇尸骨未寒……”
“尸骨未寒?”显然我说错了话,顾且行皱着眉头细细打量着我的神色,道,“我听说你最近在查一些事情,和父皇有关?”
“是。”
顾且行的眉头便又皱了皱:“巧了,日前容祈也曾同朕提过,要查这桩事情,你们……商量过了?”
“容祈?”我惊讶地抬起头,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你们不曾商议?”顾且行问。
我没回答,算是默认,想了想,问:“皇兄准他查了?”
“哼,”顾且行冷笑一声,道,“此等大事,若非拿到切实的证据,怎可允人胡来。”
“我知道。”
“不过他的进展,似乎是要比你多一些。”顾且行说。
我便再抬起了头,巴望着顾且行能跟我分享点情报,可惜他那嘴巴和冻死的冰块一样紧,只是喜欢吊我胃口罢了。
顾且行说:“我需要提醒你,有些事情,真相固然重要,但不是什么都应该让所有人知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正如皇兄所说,有些东西或许不能昭告天下,但必须有人知道真相。”
“这个人不一定是你。”
“我是父皇的女儿!”
我望着顾且行,情绪有些激动。顾且行不想与我争论,似暗自叹息,伸手抚上我的后脑,将自己的头靠了过来,用脸颊贴着我的脸颊,半晌没有说话。
房中虽然无人,我还是觉得十分尴尬,可在这温情时刻,又不舍得干脆推开他。顾且行见我没挣扎,约莫觉得时机不错,侧过脸来想要亲我。
我才顺势挣脱出来,将身体避得远了一些。
顾且行弯身看着我:“你还是不肯接受。”
我沉沉地说:“倘若接受,之后负担无穷,我怕我承受不来。”
他笑了笑:“会叫你没有负担的。”
我们都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换脸之法,过程虽艰辛痛苦,成功之后人将彻底改头换面,达到所谓连亲妈都不认识的程度。
我猜顾且行不排除使用这样手段的可能性,只是我这个公主不可能说消失就凭空消失,哪怕用那样的手段,也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才可。
但我和顾且行经常关起门来说悄悄话这事儿,还是太不成体统。若是没人知道还好,哪怕被一双眼睛瞧见,一张嘴巴漏了风,就足够给我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便向他建议,为着避嫌还是该多往后宫妃嫔处走一走。他说他知道我这个人小心眼,他若是真那么做了,避嫌避不出多大的作用来,我倒是很有可能嫌弃他。
然而风言风语想要传开,不是我一张嘴巴能解释过来的事情,过去我在宫里的时候,就没发现这皇宫已经人言可畏到这个地步了。也可能是陈画桥整顿不周,以往这些有损天家颜面的事情,后宫的领导通常手段极其迅速,马上切断那话头的根源,吓得所有蠢蠢欲动的舌头都老实巴交地缩了回去。
那日我闲得发慌,终于忍不住迈出了娇华殿,可我在这宫中已经没几个旧交,思来想去只能去看看还在坐月子的陈画桥,顺便瞧瞧她的小皇子。
小皇子生得很健壮,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个早产儿,大家很狗腿地说这是皇上福泽庇佑,小皇子有真龙之命,不过是急着出来罢了。
这还没满月呢,太子的头衔已经被悄悄扣在头上了。
我还是不敢抱他,至多是放在摇篮里逗一逗,我很喜欢他,这是我看着出生的孩子,简直就和自己生出来的似的。我想倘若有一天这个孩子长大了,他要是敢对我不孝顺,我还得告诉他,要不是我在你娘身上扎了几针,你指不定还得多喝多少羊水呢。
“姑姑……叫姑姑……”我摇着小鼓对他说话。陈画桥捂着嘴轻笑,说:“这才几天,瞧把你急的。”
我亦跟着笑起来,忽然想起来我这个“姑姑”其实也名不副实,万一哪天顾且行当真一个大刀阔斧力排众议地给我弄个妃嫔的名分,本公主在这皇子面前还得低上一头。
不好不好,那我岂不是失去了往后倚老卖老的机会,我最喜欢调教人了。
我同陈画桥说笑着,不巧赶上容祈进宫来帮陈画桥请脉,听说日前那个老头子陈太医在皇子出生以后,就告老还乡了。
宫里的人胆子真小,稍微干件大事就赶紧落跑,生怕哪一刻东窗事发晚节不保的样子。
我不想看见容祈,对陈画桥打了个招呼便急忙离去,心情烦闷,趁着秋凉便在园子里随处逛逛。而容祈那个脉请得也不算很慢,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会找,偏在园子里给我抓了个现行。
我看着他,轻飘飘道:“哦,靖王爷是特意来找我的?”
描红对容祈福身行礼,很识相地退下了。容祈走过来拖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个很确定隔墙不会有耳的角落里,轻轻皱着眉头问道:“你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事到如今容祈不该再管我的闲事,便一偏头道:“王爷若是这般好奇,加之医术过人,不若自己打开看看?”
“你少同我鬼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正色道。
“不知道。”我没耐烦地回答,转身想走。
容祈说:“你和皇上的传言已经那般不堪入耳,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要回宫!”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像传言里的那些东西被他亲眼所见了似的,我就不明白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怎么就连容祈都会这么说我。
我很不高兴:“这话你去说给皇上听试试。”
“你不要以为今日无人敢说,他日也是如此。一旦朝纲紊乱,你,足以成为把他拉下皇位的第一根引绳,到时谁来护你!”
咦,假如皇兄被拉下来了,容祈不该乐享其成吗?就算不乐享其成,作为一个不那么忠心的臣子,也该“关我屁事”才对。
容祈接着说:“漠北老王妃来信之事不了了之,贺拔胤之已经没有耐心,边关战火已燃,定安如今的情势不宜迎战,你若希望大事化小,不如就去应了贺拔胤之的婚书,到了漠北,我自有办法把你要回来。”
我疑惑地看他:“将我要去作何?”
“你想作何便作何。”容祈轻轻地说。
我更不懂了,那一天天跟讨债似的蹲在慈安堂房顶上的不是他了,那个一会儿威胁恐吓一会儿低三下四跟顾且行抢女人的不是他了,合着他蹲的抢的只是一口气,不是我本人罢了。
我愈加疑惑地看着他,虽然形容不美妙,但实在感觉他一会儿伸一会儿缩的,像个大王八。我真想撬开他的王八壳子,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样的。
容祈却轻笑着说:“既然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我又留你何益,只想你能自由一些罢了。”
这话说得我有些触动,指尖微微颤了颤,深深看向他的眉眼,轻轻道:“靖王这话,且歌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