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厚问苗老药,李容治的生母是闫家的哪一位。
花三听闻此问心里诧异,心道苗老药方才说闫家极少与湘地往来,也从不与湘地交友通婚。怎的又冒出一个闫家的女子是李容治的生母?
又忆起方才苗老药说到这一处的时候,确实是犹疑着加了一句“除了那一位”的。
那一位……是李容治的生母么?
闫家是汉民,李容治身上竟有汉人血统么?
垂眸一想,想青浦以前总说李容治身带仙气,像是话本里头容易被狐媚精怪变作的美人暗恋的翩翩书生,满腹诗书,偏生还有一手好剑法,一副好皮囊,与湘地其他粗俗鄙陋的湘民不一样。
她与青浦那时候还给李容治编排了几个与精怪美人的爱情故事,多是李容治坐怀不乱,或是大义灭所爱,将痴心于自己的妖怪一剑抹杀散魂去魄的剧情。两人边做些湘地没有的小玩意边你一言我一句地衔接剧情,能在湘水边玩闹上大半日,等李容治打渔撑舟归来,三人再一道回小院中去生火做饭。
花三只会做白饭,煮出的白米饭粒粒饱满喷香又不粘锅。青浦擅长做菜,还擅长跟老鸦一起在后山寻山珍野味。等到饭好了,喊李容治来吃。三人围坐在院子中的长条木板桌旁,插科打诨地说笑聊天,老鸦在屋顶上蹦跶来去,青浦一唤就飞下来落到青浦肩上,跟青浦讨一块肉,再跟着青浦嬉戏一阵,一人一鸦被李容治笑称是人禽恋。
鸦群隐在后山之中,热闹叫唤,方圆二十里之内,只有他们这一户人家,门前是湘水,门口有高山,青浦带着她在门前开了几块田地菜地,湘土肥沃,作物长势喜人,收成颇丰,撑着他们过了一个冬。事情发生之前,青浦还计划来年春日在山后开一片梯田,种些花三爱吃的玉米。
那些时日,真是……真是她前半生里头最好的时日了。
她一人一刀屠了李家那晚,青浦本是躲好了的,花三在所杀的人里头不见青浦,想着便也这么算了,若他能侥幸逃脱,也不枉以往她与他相知一场。
只是人生之事,实在是处处难料,时时难料。
是老鸦寻到了躲藏在屋檐下的青浦,将他驱落跌倒在地,一双鸦眼有杀戮成瘾的血红,任青浦如何以以往语气唤它也不为所动,狠戾攻击青浦,将青浦一只眼啄吞。
花三还记得青浦捂着那只眼,血从指缝渗出,那只白胖的很会颠锅做菜的手,手背满是自己的鲜血。
她从檐下走过,脚步无声无息,追到逃窜的李家人就一刀杀死。青浦其实躲得很好,身子缩在屋檐的阴影之中,火光照亮不到,她其实也可以假装没有听见青浦因慌张掩饰不住的紧张喘气声,也可以假装听不见他不安往更里处缩的时候蹬落的瓦片落在地上的声响。
但青浦被老鸦寻着了,他便不可能再有生路了。
青浦的另一只眼里头尽是不敢置信,跪倒在地还在努力唤着老鸦。
花三那时心里万念俱灰,一双眼哀哀看着还在努力唤着老鸦的青浦,将刀架上他脖颈,用力一抹。
断风锋利,这一抹,竟将青浦整个脑袋从肩上带落下来。青浦的头颅滚落在地,完好的眼里尽是死灰的绝望。
老鸦霎时如箭离弦,俯冲过来,一爪定住了青浦的头颅,将青浦另一只眼啄出,吞落下肚。
花三想,青浦那时候一定是绝望到了极点了,将自己送到刀下的,是一只往日交好的飞禽,是此前通人性知他所想的老鸦,他与老鸦在山间狩猎时候,配合默契,远超他与别的人、别的动物。
花三想到此,伤口又灼热烧痛起来,丝虫不安在她伤口处啃噬,叫花三疼得瑟缩了一下,用力握紧了徐厚牵着的手,并低叫了徐厚一声“大公子”,声音脆弱,似是被疼痛折腾得破碎,只想回到幼年时候,只要疼了就去找大公子撒撒娇,叫大公子抱一抱她哄一哄她。
心里念头一起,眼泪便有些止不住,更是怀念她幼时徐厚给她的暖,更胜于她的生父及家人,便拉了一拉已经猛然起身来安抚她的徐厚,又软软撒娇叫了一声“大公子”。
徐厚将略冰凉的手按在她额头,覆盖了她眉眼,低声轻哄:“姑娘,莫想往事,你不知丝虫对你是好是坏,你现下心绪不安,只会叫丝虫反噬你。你若听不得李容治,我便不提李容治。”
徐厚以为她是听到了李容治而心伤。
她却是因为那个叫青浦的少年之死心伤。
苗老药立在那处,也不过来探看。
花三一双眼被徐厚的手遮盖,也不知二人是不是有眼神交流,是不是徐厚示意苗老药出去,反正不多时便听到苗老药拖着脚镣摔门离去了,在门口还碰到了倒水扔盆回来的徐仙,徐仙还笑着与苗老药说了一句:“辛苦药叔看顾三姑娘。”
花三脑里仍是青浦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浮浮沉沉,锁不回记忆深处,半刻不肯放过她,叫她泪落得更凶。
徐厚似是感觉到手掌下更汹涌的泪,低了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徐仙还在门外头,有些事不好叫她听到。你若是要痛,我便让你痛上这么一回,痛完这一场,往后湘地的事情,我不再帮,不再提,你也不要再与我说起,可好?”
花三吸吸鼻子,点点头。
徐厚低声道:“姑娘,湘地李容治生母是闫家的人,闫家自苏地西南边陲来。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看过的那一本《舆记》?”
花三在徐厚掌下又点一点头。
这本书她自然是记得的,书里记载了苏地西南边陲一个姬姓家族的历史兴衰,掺杂了大量不知真假的神怪志异。白日时候大公子会将书收妥,不给外人看,等她要入睡了才让她翻看,给她讲解,是以幼年时候她是将《舆记》当成睡前故事看的,孩童时候记忆力最是惊人,书上的很多事情她到现在都记得。
徐厚柔声道:“姑娘,湘地上的那个闫家,是从西南边陲来的。荣嗣的荣家,也是从西南边陲来的。他们百年前本是一家,分裂之后,成了死对头,拥立不同的君主。”
徐厚将手移开了,擦干花三的泪,看花三略平静了,又看着花三低声道:“姑娘,李容治的生母是闫家的人,我猜是闫达前一代的家主的姊妹,因为诞下了李容治,怕是被家规……”
花三听到此处,联想到《舆记》之上的许多事情,心里突然清明。
又听徐厚出声,将她心里那句话道出:“姑娘,李容治骨子里,就有叛苏的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