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棋说:“老太太若去京师做了老封君,可得想法子把我也给带过去,我留在这里,可是没活路了。”
王氏斜睨了她一眼,说道:“你以为去了京师,就有你的好日子过?往后是你三婶当家,你也知道她跟我有过节,也恨你恨得跟什么似的,你去了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先留下来,等我手头拿到了养老钱,再想办法替你们在京师置个住地儿,一起搬过去,到时有个照应,也不必看你婶母脸色。”
谢棋高兴地道:“原来老太太早就盘算好了,那孙女还愁什么?”顺手拿起旁边的茶来,递给王氏道:“老太太快请喝茶!”
谢琬站在院里紫薇树下,听见王氏的如意算盘不由冷笑。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回头一看里头的人正凑在一处喁喁私语,便就抬脚准备离去。
“原来三姑娘在这里。”
才走到院门口,迎面一个人温声地说道。谢琬抬起头,面前站的是一身素服的邓姨娘。
抛去了一身经年不变的色道深沉的宽袍,眼前穿着丧服的她看起来倒是平白年纪了几岁,那张终年看不到欢笑的脸庞上,也浮着几丝浅浅的笑意。
这才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谢琬在心里道完这句,忽然又再次打量了她两眼。她的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香。
“邓姨娘也点香?”她问。
“我乃贱妾,哪有资格点香?”她说道。然后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谢琬看着她:“你不在灵堂烧纸,到这里来做什么?”本来谢荣那天就指了她和谢宏房里两个姨娘到灵前烧纸,只是后来谢荣改变主意弃长房而不用之后,担任这差事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她此刻更应该在那里才是。
邓姨娘冲她福了福,说道:“这几日妾身都在这里服侍老太太,烧纸的事情由周嬷嬷担任了。”
谢琬想了想,似乎是听见谢琅提过这么一句,便也就不作声了,举步出了门。
邓姨娘一直等到她出了门之后才掉头往院里走去。
谢琬站在廊下回看她先前站立之处,眉头蹙了片刻,忽然回转身来望着邢珠。
丧事一共要举办七日,谢荣虽有官职,可级别还不够惠及亲长,所以在京中官户中来说简陋了不少,但是在清河本地来说,排场又十分盛大。
谢家本就势大,如今又有个谢荣,因而邻近几县里凡与谢府有过来往的人家都来吊唁过。
另外还有包括许儆在内的许多本地官员,甚至清苑州知州大人听说齐嵩要亲自过府,都让他捎了仪礼过来。齐嵩与谢府本就是亲戚,虽说不和,但是论理却得到场,因此丧事开始的翌日,齐嵩就率着全家到了谢府。
这么大的事情,任府自然也早就收到了消息。
任老爷在屋里坐了两日,听得下人打听回来说谢府此番因由谢荣掌事,故而几乎整个清苑州的望族官户都去给了面子,便也有些坐不住了。
“到底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如今又是谢荣当家,独独咱们不去,往后只怕见面不好说话。”
任夫人沉脸道:“你要去你去便是!我是不会去的!谢荣当家又如何?她王氏那般作践于我,这辈子都别想指望我再跟他们攀交!”说罢又瞪着丈夫:“你要是去了,就别给我回来了!”
任老爷无语,只得作罢。但是翌日,谢府却又收到来自任府的仪银。
收帐的人是庞福的儿子庞鑫,这些年他一直随在谢荣身边当差。拿到这仪银后庞鑫便就告诉了庞福,庞福想了想,转而既告诉了谢荣,然后也告诉了谢琬。
谢荣道:“来者是客,赏他们些钱回去,让他们代向任老爷问好。”
谢琬则笑道:“断不会是任夫人的主意。”
任夫人当初被王氏气得七窍生烟,又因此阴谋暴露让谢琬看了笑话,撂下那样的狠话后,她还能再与谢府攀交才怪。
出殡那日铺天盖地地下起了大雪。谢家的坟园在乌头庄内东山上,那日里整个乌头庄都笼罩在一片白朦朦的飞雪里,给这场丧事平白又增了几分肃穆哀伤的气息。
是夜许儆便亲自登门,送来了此案最后的结案定论。
谢琬让钱壮前去听了听。
许儆道:“调查了这么多日发现,除去令堂嫌疑最大之外,别的人俱有不在场的证据。相关的卷宗皆在这里,该如何定案,还请大人示下。”
谢荣拿起卷宗来翻了翻,神色上也看不出来什么,看完之后他放下来,对着墙上谢启功的画像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又缓缓转过身来,说道:“我赤身来到这人世,赐我衣食者父母,眼下我已然痛失严父,怎禁得再失慈母?有劳许大人了,此案,就销了吧。”
许儆拱手称是。
谢荣负手打量着他,又道:“往后许大人有什么为难的事,但凡用得到谢某的地方,只管进京找我。”
许儆一凛,又把腰弯了下去一些。
事情的结果似乎并不出人意外,为了保护王氏,谢荣最终还是选择了将谢启功的冤情埋到地底下,而接下来,谢荣就应该找她了吧?
谢琬在出殡后的第二日晚上等来庞鑫,谢荣在正院里谢启功曾经的书房里等候她。
府里的事没办妥,暂时还不能出府。谢琬正在让玉雪裁几件素衣,谢启功死的太突然,连这些衣饰都没来得及准备,而这样的衣服至少得穿一年,她得立即赶制出来。
她披了件斗蓬,带着邢珠顾杏到了正院。
书房里只有谢荣一个人,他在往香炉里扔香。谢琬进了门,道了声三叔,然后站在门内一盆兰花旁。
谢荣等到香味自炉子里冉冉升起,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坐吧。”
谢琬在靠墙的围椅上坐下,静静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跟原先的布置没什么两样,只除了挂在墙上的太祖父的画像换成了谢启功的。
“找你来,是商量分家的事。”他开门见山,看着她道:“我听说你们二房如今是你当家,所以请了你来。府里的帐本既然已经在你手上,地契房契也都锁在这铜柜里,那么也就省了清点这一项了,你们父母不在,往后府里不必尽孝,因此府里财产按规矩分你们四成,若有不便分割的,便以物充钱,或者以钱充物。你看如何?”
谢琬凝目看着他,有那么半刻说不出话来。
谢荣怎么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分四成家产给她?她沉吟片刻,说道:“三叔是宗子,我们不过是孙辈,其实按理你可以多分一点,为什么这么做?”
谢荣看着她,却说道:“我听说你这两年在京师已经开了五六家米铺,原先手上那几间铺子也经营得风生水起,你的家财现在跟谢府比起来,一点都不会弱。而且我还知道,你身边有好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你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你告诉我,你这样处心积虑的安排着,为的是什么?”
谢琬背脊僵直,盯着他已不能移目。
原来他也让人在查她的底细!他居然已查到她手上已有多少产业,还查过了在她身边有些什么人!怪不得这段时间他静寂无声,原来却是早已经把她放心上了!
其实在掩月庵准备反击的那夜起,她就已经知道包不住火了,钱壮会武功王氏他们都知道,而邢珠顾杏到了那夜事发之时,大家也都知道了。黄氏她们肯定会把这一切告诉他,而以他的严谨,自然也还会再对她作番暗查。
她垂眼看着脚尖,片刻后,抬眼道:“三叔既然已经知道这么多,自然该知道,令堂以及令兄对我作过些什么事。有谢棋意图谋害我在后园清白不保之事,有她在掩月庵企图让人奸污我之事,再有令兄使唤陌生男子进我的院里意图诬陷我与人苟且一事,有这些,还不够我请两个人到身边防卫的吗?
“三叔也有女儿,说起来我与葳姐儿一样,她比我强的是有疼她爱她会为她出头的父母双亲,还有怜惜她的亲祖父。我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想凭自己的努力使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平安点儿,所以拿钱开了几间米钱赚点钱,这有错吗?
“难道在三叔的眼里,我就应该自暴自弃,从此畏畏缩缩逆来顺受,任由别人欺负?”
她笑了笑,“换成三叔是我,不知道会怎么做?”
谢荣脸色渐渐沉凝下来。
一般人在他这样出奇不意地起底之时,绝大多数会露出错愕,慌张,乃至惶恐的神情,但是她没有,她脸上一直很沉静,很淡然。
冷静的人他当然见过很多。但是像年未及笄,就已经修炼到宠辱不惊的地步的人,他还没见过。
从黄氏和府里人的话里,他最近听到的无不是有关她的嚣张跋扈,他原以为不过是他们见识浅,不知道世上除了淑女之外,还有一种缺乏教养以及缺少见识的女子,一旦得到了点成就,便开始得意忘形忘了身份。
至多,她也就是为着上一辈的恩怨,在寻思着报复他的母亲。
他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但是,他无法改变,他也分不出心思来改变。家宅不是他的战场,他的战场在朝堂,在社稷,在天下。所以,他也无法因为母亲的作为而对她产生什么愧疚的心思,他实在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
只要他们闹得不离谱,他便不会插手。所以在收到黄氏的去信时,他也没有回信给谢启功。
这是他第二次与谢琬正式对话。第一次对话时她迫使他不得不把谢宏那堆从灵前撤下来,而这第二次,才算真正使他触摸到了她的真身,——她不是缺乏教养,更不是鼠目寸光之辈,她是真有成为主事者能力的人。
一个没教养也没涵养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冷静自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