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有个东西叫“天师”。他许砚之读不行,习武武不行,家里人实在没有办法,甚至差点将其送到“天师”门下历练。仙门同“天师”的渊源不深不浅,不咸不淡,后来还是许老太太金口玉言,道“天师”虽明面上不掺和党争,然而真在江湖里混,哪能不湿鞋,许小公子这脑子用来投机倒把倒也罢了,若真搅和进了朝中之事,怕连骨头都被人吞下腹中还不自知。这念头便也因此不了了之。
另一件事则更为有趣,约莫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天师”的一个道士死了。天师不好当,这上哄帝王龙颜大悦下哄群臣与世无争的活,没个两把刷子当真应付不来。因而若有人不慎死了,多半也是因着“泄露了天意”至少在明面上,大家作如是说。然而据许家大房从朝中听到的小道消息说,这死了的一个天师,是个开了天眼的。
开了天眼便可窥见生与死。洛云川也开了天眼,是以他能见得亡魂北归。许砚之本对此不屑一顾,若非读了洛云川的遗书,所谓“通灵”之说,他也定会当做放屁。然而被庆王这一连威胁带恐吓地一敲打,此敲打又有意无意地扯到了天枢门,许砚之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匪夷所思、极为大不敬的猜测:莫非这轻摇折扇,似笑非笑的庆王,当真不是活人?
若不是活人,他又是什么呢?
此一念,令许砚之更是胆寒,胆寒且隐隐兴奋。原来自己自小在《四海志》中读到的江湖逸闻,竟真有其事而原来自己从小所梦想的“拯救苍生大义”之举,兜兜转转,在他就要定亲的年纪,老天爷竟真的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越想越是激动,眼看就要手舞足蹈,几声悄声说话之声打断了他的一腔遐思。他听得小路尽头传来脚步声,一人道:“你这也太不谨慎,他皇亲国戚,若真伤了皮肉,谁都讨不得好。”
另一人道:“我顶多将其痛打一顿,又不取他性命,你这是作甚?”这二人便是临衍同朝华。
临衍哭笑不得,心道,若非我见了你那吹毛断发的短兵,此话我都差点信了;朝华甚是不屑,心道,若非你在场,这姓赵必走不出今日这梨花林子。朝华哼了一声,旋即又笑道:“说起来呀,一般男子最重表皮功夫,他那讥讽之样连我都看不下去,你竟还真咽了这口闲气?”
这口闲气归根到底不也是你捅的篓子么,临衍实在无奈,干笑了两声,道:“我又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我,我去挣这个面子功夫作甚?”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半路撞了许砚之,三人相见,甚是诧异。
此地距明山寺不过百十来步,方才三人的距离也不过由山腰到山脚的半柱香脚程,然这一林中相遇,当真恍如隔世。许砚之遥想他上一次见着临衍,还是他被朝华从王旭勇家的枯井拉出来的时候。那时他一身妖气,浑身是血,眼看就要断了气,许砚之被吓得失了半面魂,眼看就要给他哭丧。
这半月不见,临衍竟似变了些模样。较来时那温文之相则更为……许砚之说不上来。更具锐气了些,只不过此锐气如一把匣中长剑,被他以温润之色刻意包裹着,轻易不示人。
当真恍如隔世,许砚之太过兴奋,上蹿下跳,惊了一窝鸟与明山寺里的狗。狗叫声此起彼伏,许砚之倒不认输,三人一路畅聊,一路唏嘘,不觉又回到了明山寺的门口。
“不行,我要饿晕了,得去讨点饭。”朝华二人同往,临衍这才想到,自己方才是要下山的。“师妹他们还在小公子家,不如我传个纸鹤让他们一道过来,此地梨花胜雪,雾霭沉沉,景色甚好,当畅聊一番。”临衍这一提议,许砚之连声应是。明山寺的山门已经合上了,许砚之敲了敲门,朝华忽然想起一事,对临衍道:“我到这南安佛塔附近是因为这里有一故人之墓碑,你又来做什么?”
临衍一时嗫喏,寻不到好的借口。方丈应了们,见三人,低诉了一声阿弥陀佛。三人说说笑笑,笑意还没收干净,却见季瑶与明汐二人一路跌跌撞撞,气喘吁吁,也朝南安佛塔而来。
朝华还没开口,明汐一马当先,道:“师兄不好!方才我接了师父来信,说一群妖魔在山门外集结,说是要攻城!”
临衍大惊,而许砚之早被惊得呆若木鸡。临衍沉吟片刻,脑中辗转了好几百个念头,最后方道:“我们现在就走,赶到门中还需五日,此五日若是不够……”
“那便一炷香。”朝华道。临衍的手心太热,勒得她的手腕上一道红。他惊而放手,朝华叹了口气,道:“你且叫季瑶他们过来吧。我们现在回去,一炷香。”你既好容易喊了我一句“内人”,你的事又怎能不上心?
“什么?”
朝华没有理他。她自腰间锦囊里掏出一枚黑色剔透鳞片,又把鳞片往嘴边一吹,刹时光华流转,嗡鸣之声大作。“此乃辟邪,你在丰城时曾见过一面。”她对临衍道。
未过多久,众人忽觉头顶的月光一物挡去,云霾遮天蔽日。一声长啸震得漫山梨花瑟瑟地抖,许砚之抬起头,只见正北一方,一条巨大的黑影踏云而来。它身形矫健,目光如炬,爪上子擒了一簇绿色的暗火,其势汹涌,其声如雷霆,一时乌云当空,天地变色。那物轰地一声落在几人面前,山道两旁的花枝摇落了一地,黄鹂振翅惊起,沙尘四散飞扬,更有寒白的梨花被此物的长尾一扫,连根拔起。
许砚之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什么辟邪,这就是一条活生生、巨大无比、腾云驾雾、乘奔御风的黑龙!
那龙对着三人一咧嘴,许砚之瞠目结舌,连退了好久步。佛院的砖瓦亦被簌簌震下了不少,朝华走上前,对着黑龙张开手,右手捏诀,默念着不知是何咒语。那龙闻之,方才还甚焦躁,此时却又缓缓低下了头,喘着粗气。北方的雪水还没化干净,黑龙一喘就是一团炽热的白雾。
“嘘,没事,没事。”朝华如哄孩子一般,缓缓走上前。黑龙又粗喘了几声,她小心翼翼抚着它颈部的鳞片,仿佛在安抚一只焦躁的马。黑龙低下头,龙尾一摆,又卷下成片的梨花。“辟邪。”朝华以脸贴着它的龙鳞,她的侧脸在月光里陡然柔了不少,临衍远远见之,忽感奇异。
仿佛此黑龙同她血脉相连,而她只在这如山一般的黑龙的身侧方才感到安定。
朝华抬起头,对二人道:“辟邪送我们回天枢门,你们且小心些,别踩了他的尾巴。”她见二人许砚之瞠目结舌,便又笑道:“它还没成年,距通天彻地还有些时日。辟邪行踪不定,我们这也是运气甚好,恰好撞了他在附近。你们快爬上来吧。”她话音方落,黑龙闻之,又重重哼了一声。它竟能听懂人话?
二人甚是惴惴,许砚之扶着墙,颤抖着双腿好容易站了起来,方一起来,这才大喊了一声:“……这这这,这到底是何物啊啊啊!”
乘奔御风,扶摇直上九万里。四人在龙背之上腾空而起,南安寺的佛院中梨花胜雪,红墙青瓦顷越缩越小。朝华朝下看去,却见一人,站在佛院正中,一树梨花下,一身黑衣,身形甚长,也抬起头来看着她。
呼啸的长风将他的斗篷掀了下来。四目相对,顷刻即逝,朝华在龙背上越飞越高,佛院大殿里的香还没灭,袅袅吹着,罗汉怒目,菩萨慈悲,一一逼视着众生。那人看了她半晌,忽然哈哈笑了笑。此笑声太过诡异,惊得院子里的两条狗也跟着狂吠起来。
朝华看了他许久,忽然大惊失色。朝华不认得他,却识得他身上神界的气息此乃神界旧人!
“你放……!”
“你要跳下去么?!”朝华惊而回过神,临衍正拽着她的手腕,目露诧异。待她再回过头朝下看去,佛院越缩越小,一方小院之中除了一树洁白的梨花,哪里还有哑先生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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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奔御风,遨游四海,云间浮月,山川瞬息远去,江山尽收眼底。
赵桓坐在帝京晓风山的凉亭里,山脚下是绵延无际的软红灯火,人间繁盛与乌泱泱的人群。上元还没到,华灯还不够红艳,而这帝京的烽火,还没有来得及入掌。他将扇子一张,笑意亲和,低声道:“大风起,大风起。安得猛士……”他想到了日光里翱翔九天的凤凰,又想到金秋的桂花与琼海山庄。一旁的哑先生一挥手,便有小童抬着个托盘,为赵桓献上了一块青铜虎符。
“殿下曾问我要一支军队,在下无能,实在没有办法。”哑先生话锋一转,道:“然而活人的军队没有办法,死人的军队倒还可以一试。现在这百万阴兵缺个主帅,殿下可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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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湛负手站在昆仑虚的废墟之中,长风烈烈,天地寒白,他的长斗篷亦难以抵挡昆仑雪原的寒气,他感到了从地脉深处透出的冷,冷透了骨,冷浸如血液中,进入他的眼里。连翘怯怯道:“主人。”
“莫慌。”薛湛十四岁的稚嫩容貌在此冰原之中实在太过脆弱。他等了片刻,只见大雪之中走来一物,那物足有一人高,身形如狼,毛色姜黄,毛绒绒的巨尾在身后长长地拖着,双目间有一簇幽蓝色的火焰图腾,忽明忽暗。此为一只乘黄。
薛湛冷眼看着那乘黄,又看了一眼此物身后的茫茫雪原,没由来地想,若是凌霄阁尚在,慕容凡尚在,自己此举,又会否被其师拆皮剥骨,饮其血,寝其皮。
“弟子不肖。”他轻笑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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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刮在脸上,山河与时光尽被抛在脑后。许砚之趴在龙脊之上,扯着临衍的衣服,对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风声太大,他实在听不太清。
许砚之又重复了一遍。临衍看了个口型,依稀分辨出了一个“驾”字。他摇了摇头,许砚之急了,大喊道:“我说,你嫁给朝华姑娘吧。”他一顿,又补充道:“莫说那神鸟凤凰,这他娘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黑龙啊衍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