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湛抱着个暖炉迎风而立,他此时正站在一处悬崖边上,崖底倒不是泉水风声,而是白帝城的繁盛之景,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
蜀中山势俊挺,白帝城起于崇山峻岭之间,又于前朝时向东南方横向扩建,如今好容易形成了家家楼阁层层梯之盛景。白帝城下临嘉陵江,江上秋帆如嶂,两岸有崇山峻岭,古木萧疏,于此冬日登临,俯瞰而去,依稀可见参天古木深掩之中的一线水光。
据闻前朝帝君顾星朗曾行舟于此,留了两句“岩悬青壁断,地险碧流通。古木生云际,归帆出雾中。”
后人多感谓其诗中意境雄浑,但于薛湛看来,古木与归帆一物实是道不尽城中百姓安乐,游人聚散之万分热闹。
此时天色甚好,早间一场疏风和细雨一一扫过,过了午时便已见了太阳。
薛湛站在城中最高的寂照阁平台上,一手捧着暖炉,一手遮着额头挡去半分日光。冬日的日头不似夏日那般炽烈,几线暖光照在手背上令人浑然愉悦,他等得那日头被云层遮去些许便脱去外套,露出里头一身骑装。
他今日倒并未身着那厚厚沉沉的斗篷。里头骑装纯黑利落,英气逼人,薛湛复将暖炉递给连翘,道:“去下头等我。”
连翘欲言又止,磨了片刻,薛湛皱着眉头低叱道:“怎的?”
“今日风大,主人若要行那……法子,还请换个日子,我实在忧心……”
薛湛讥诮地抿了抿嘴,道:“你所忧倒广,但其所忧都不到正道上。”连翘忙退朝一边,薛湛往那登临台边上走了两步,回过头,有道:“我还没有这般老。”
他一面说,一面张开手臂,如一只飞鸟一般冲着寂照阁下的百尺高空,直直跌了下去。
长风呼啸,山河迅然远退,薛湛只感到一阵阵心悸之失重与冷。他的衣衫与发丝皆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由寂照阁而下,依稀为栖梧宫的摘星楼,四方广场,城中街景与萧萧的山石木林。
再往下便是悬崖峭壁,崖上被人刻了“登临”二字,其字迹雄浑,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就当他距嘉陵江的涛声水流不过数尺的时候,一只巨大的雕乘风而来,稳稳将他接了,托着他的背将其安然驮上了寂照阁门前。
乘奔御风,扶摇而上,也不知仙门中人得知他的这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爱好时,当作何反应。
或许谬赞两句老当益壮,又或许背地里斥他脑壳有病。但薛湛十分享受失重的坠落之感,他已不再年轻,所虑甚多,也便是这难能的刹那,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此巨雕为他母亲驯服而来保佑他平安的小玩意,其本家均为蜀中鼎盛仙门之人,他自小耳濡目染,于御兽之一途颇有些天分。
但常年与猛兽为伍毕竟有失体面,是以除了这常年寄养在家的巨雕,他自入了昆仑虚凌霄阁的门下后便再也不曾收服过其他小玩意。
除了连翘。
薛湛怀抱着双臂从那巨雕的翅膀上坦坦走了下来,连翘手忙脚乱给他递上暖炉与外披。他身子不好,常年畏寒,每年逢此隆冬几日,他都会冷得差点晕过去。此事他险些忘了,偏生连翘记得甚是清楚,薛湛颇为嫌恶地任连翘为其披上外套,眉头深皱,不知所思何事。
连翘跟了他十几年,一晃眼,她已比他还高几分。十几岁的少年身骨羸弱如易碎的瓷,薛湛接过连翘递来的手炉,连翘见其心情甚好,不似前几日阴沉,便大着胆子,弓着身,在他身后轻声道:“帝京之中又送来了一封信。”
自薛湛拒了公子无忌一回,那人对他的态度越发暧昧。这一通没由来的火便又兜兜转转,转到了连翘的头上。
她这几日承受其师尊莫名之怒火已是心有戚戚,此时帝京来信,她纵恨极怕极,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此物交到他的手上。
薛湛今日倒不曾打她。他嫌恶地盯着那淡黄的纸鹤看了片刻,道:“你念给我听吧。”
他实在不想看见公子无忌龙飞凤舞之笔迹。连翘依令将纸鹤缓缓展开,其声如黄鹂,为此难能和煦的冬日平添了一抹亮色。
公子无忌废话不多,单刀直入,只问他白帝城之局步得如何,可需要朝中援手。薛湛烦此人烦得甚紧,但人家信已来到他的跟前,不回又实在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道:“你代我告诉他,蜀中一切安好,无需挂牵。倒是颜飞既死,朝中诸事,还请他多加……留意。”
他所指为天师余党反扑一事。
琼海山庄里去了个叶秋声,天师若还有后招,怕得直朝庆王而去。季蘅有神力护体,薛湛再不济也是个仙门中人,倒是这五百年老僵尸公子无忌,其惹祸搅浑水的功夫一流,但论起修为自保之事,实在不够看。
也不怕何人派个美女蛇爬上他的床,趁其不备将之一刀宰了。薛湛一念至此,幸灾乐祸,暗暗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不常笑,笑意也浅,连翘看得呆了呆,薛湛又道:“你再代我问一句,那位失了身体,若再来蜀中,又该顶着何人的面孔。”
薛湛在连翘跟前从不直呼季蘅的大名,连翘心知肚明,不敢多问,谨小慎微地将其师之口信细细记下,凝成咒诀,附着在一张白纸上。
他自踏足蜀中后心情甚好,连翘念其思乡心切,弓着身子道:“栖梧宫那边催了好几次,言其掌门曾孙满月,请主人务必去赏个脸。您看……?”
要说蜀中山水多明媚,最不明媚的便是这人情往来之事。薛湛本家在此,眼看避不过,摇了摇头,低道:“你去替我露个脸,只说我病了,病得起不来。”
“这……”
薛湛皱了皱眉,连翘倏然闭嘴。
他今日刚从寂照阁上跌下来,懒得与她为难,便道:“朱观主刚给了我一个绝妙的消息,此消息我还没来得及用。”薛湛阴晴不定,连翘不知该问不该问,他讥诮地扫了她一眼,又道:“我师兄在灵虚境中可待得惯?”
“陆公子十几日滴水未进,骂骂咧咧,实在……精力甚足。”
果不其然,此人到了何处都这般惹人嫌。薛湛摆了摆手,道:“几日不曾见了,想来他也念我念得甚紧。也罢,今日我心情甚好,便去瞧一瞧他吧。”
往寂照阁边的小路上行不得多远,偏生又接了一个纸鹤。
这纸鹤是从雁荡峰传过来的,此物先落到了连翘手中,待连翘颤巍巍递与薛湛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其上潦草的字迹,道:“萧一平死了?”
连翘嗫喏不敢言,薛湛又道:“他替我结了灵虚境的印,如此一来,那灵虚境中的封印可是……令人心忧。”
“主人怕陆公子趁机逃跑?”
薛湛笑了笑,道:“他跑不跑我倒没甚所谓,反正天涯海角,他总也就记挂着这么几件事。”
“还有一事徒弟实在不明白。蜀中仙家与朝廷盘根错节,前有琼海山庄遗祸,如今您这般广发战帖令天下仙友齐聚于此,他们如何肯来?”
薛湛凝视着连翘,抿着嘴似笑非笑。
连翘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薛湛转过身,朝石板铺就的山间小道小心翼翼往下走,边走边道:“你猜这天下仙友最想要的是什么?”
“徒弟不知。”
风清日淡,无边落木萧瑟亦疏朗。薛湛负手看了片刻,道:“你最想要什么?”
“徒弟只盼陪在师父身边,盼师父得偿所愿。其余之事,别无所求。”
薛湛闻言笑了笑,道:“你看,这就是……你与他们的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