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在人群中左突右进,盲目而狂奔,直撞得一个挑着两担柿饼吆喝的一个小贩人仰马翻,小贩翻爬起身,骂骂咧咧,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若是放在平日她定懒得同他一般见识,但今时不同,朝华生生受了他一顿骂,眼看就要哭出来。小贩一惊,忙道:“你赔钱就是了,哭什么?”
朝华闻言哭得更狠。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小贩也慌了手脚,直骂好几声晦气,朝华委屈兮兮从袖带里掏出一锭银子往目瞪口呆的小贩手中一塞,道:“都是我的错,莫要怪我。”
言罢留得一路莫名路人,凄恻恻摸着眼泪而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丝毫不浪漫。朝华逆着人潮越走越快,一个无意,脚下一绊,险些摔得一身狼狈。索幸她被一个身形敦实的妇人扶了起来,妇人仔细端详了她片刻,柔声连问几句姑娘何人,家在何方,可是同亲人走散了。
这一问,问得朝华更是悲从中来。她期期艾艾答不出,那妇人道:“不如你先去我家坐一坐,再有天大的烦心事,喝一杯热茶都忘干净了。”
她还没有答话,却听旁边一人道:“姑娘你可小心些,这人来历不明,不知怀了什么心思,若是个人贩子……”那人还没说完,身形敦实的妇人破口大骂道:“你又是哪里来的瘪三,人家一个姑娘家走丢了路,你说什么风凉话?”
眼看二人越闹越欢,围观者甚多,朝华头晕脑胀,泪眼模糊,只见得眼前朦朦胧胧皆是幻影,众人都在争,却又不知所争何物。
她退了两步,被那妇人抓着手臂一扯,她便又急退了几步,只想快些寻得些许安宁。也便是这时,一双手扶在了她的肩上,将她稳稳接住了。
“你怎在这里?这又是闹了何事?”
朝华见得临衍,忽而再绷不住,泪如雨下,直将他哭得手足无措。
“我方才听得许家一个消息,正想回去寻你……你这又是怎么了?遇了何事?别哭呀你……”朝华被他圈在怀中哄了不知多久,直至围观之人啧啧散去,临衍一面略感尴尬,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我错了,实在不该丢你一个人在客栈。早些时候我正遇了些事情,本想找个机会细想明白,你这般……”
朝华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临衍忙道:“我断没有弃你而去的意思!我岂是那种人!”
你自不是那种人,这是我好容易借着你的东风闹一次而已。朝华看了他半晌,幽幽道:“……饿了。”
“……好。”
要不怎说人的脾气来得实在不讲道理。待得二人寻了一处卖肉干的摊子,临衍摸了摸她的头,道:“可有消气?若你还不消气那便只得再给你做几顿饭,我也没甚长处,也便只有这厨房里的功夫还能拿得出手。”
“……不是因着这个。”朝华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方才哭得一顿畅快,这时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许,再细想来,她的这一通脾气也实在是为迁怒。她已许久不曾如此……脆弱,也不知是为那琴声之顾,或是其他缘由。
又或者因着琼海山庄的杀戮还历历在目,他的身躯太暖,而九重天悲远,往事不可追,临衍摸了摸她的脸,又柔声哄了几句,朝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你方才说许家何事?”
“……”
卖肉干的小贩见二人挡在摊子前不前不后,出声提醒了两句。临衍拉着她辗转至一侧人群稀疏之处,揉了揉她的头发,实在不知此人的脾气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好吧。我方才在茶楼中听得一个消息,说桐州许家因僭越之顾,于昨天夜里被锦衣卫抄了家,现在全家老小皆在狱中待决。”
凉风萧瑟,秋意正浓。朝华挑了挑眉,道:“可是许砚之不是还在琼海山庄……?”
“那日夜宴后他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否听得了这个消息,”临衍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事,此乃我托朝中朋友探听而来,此事机密,外人尚不知晓当朝参知政事颜飞于前些日子亡故了。”
朝华闻言,一腔无端思绪收得一干二净,只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她的面前徐徐张开。
“那不是颜飞,那是淮安王。淮安王在夜宴上受了陆轻舟一击,想必魂力受损,此时又寻了另一具身体他如此频繁行渡魂之术,想来消耗甚大。那日他眼看直奔我的神体而来,若他如此行事,想必是还没找到天子白玉圭的解法。”
“除此之外,我还听得一事,”临衍道:“凌霄阁薛湛于今晨发了帖,广邀天下仙友往蜀中白帝城一去,言有要事商议。”
“凌霄阁早失了威望,天下仙友为何能听他的……?”朝华话未说完,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若放在平日,依慕容凡狼藉之名自不会有人理他,但近日仙门大动,前有琼海山庄一场不清不楚的生死局,而后是天子不明不白的敲打之意,天枢门作为仙门之首拒不表态,薛湛在这时候横空出世,实在是情理之中。
“我本以为他琼海山庄之局是为以天师为子,逼得众仙友表态。不料庆王这疯子当真丧心病狂,这便将席间仙门中人屠戮殆尽,这实在是……人神共愤!”
此人剑走偏锋,行事乖张,实在不得不防。临衍摇了摇头,朝华借道:“薛湛插手仙门,庆王插手朝堂,淮安王背后做局,一举两得也怪乎不得庆王那时要同我提神界旧事。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只怕淮安王对昔年神界之事都知晓些许内情……当真有趣!”
她言及此,冷笑道:“所有人都告诉我说九重天湮灭于一场不知何处而来的浊气。若此人不是故弄玄虚,引我入局,那便意味着我被骗了近八百年……!”
“即便他此为引你入局,我们也都得去一趟。”临衍道:“且不说陆前辈还在他们手上,单说这仙门之乱,天下之乱,我都断不能坐视不理。我方才细想来,原来那时我从天枢门里狼狈而逃便是他们的布置,由天枢门至岐山,鬼蜮,再到琼海山庄,一步一步,我们皆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再不可如此,”朝华应声道:“我堂堂神界皇脉,怎能被这帮宵小牵着鼻子走?”
那你方才哭鼻子的时候怎的没想到自己是堂堂神界皇脉?临衍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柔道:“那是自然。我方才也在想,若失了天枢门庇佑,这四海江湖,熙熙攘攘,我又归向何方。实际上这个问题想来甚是无聊,我无论是不是天枢门的首座弟子,终究受了师父的教诲,他从小便令我匡扶正道,锄强扶弱,我往这一趟走得甚远,虽不敢说自己已悟得了何为正道,但……”
“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灯色千光照,明月逐人来。临衍看得她的眸中一应灯色共水色,她的瞳孔中倒影出他的影子,三分清正,三分明德,另有些许惶恐不安,些许无处安放的戾气。此为他的完整,她的纵容,临衍低头笑了片刻,道:“然也。吾辈虽势单力薄,但这天下之事,也都是我的事以身抗命,甚幸。”
此轻飘飘的一句话令朝华想起了许多人。
曾有一人以一腔孤勇留下了一首诗,有人往金殿前跪了一夜,有人为着一个无关之人的名节而仗义执言。许许多多的以身抗命汇成了八百年时光里飘摇的灯火,此命或大或小,此身或端坐朝堂,或大隐隐于世,但终究这世上有许多人,心怀善意与道义,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以身抗命,虽死未悔。朝华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她实则已然回应了他最为内质的部分。
“人生苦短,既来之,那便痛痛快快玩一场罢。”她柔声道。